汪曾祺的书法
2015-02-09 08:30:18 许宏泉
汪曾祺 书法
汪曾祺的文字就像干净而妥帖的土布,素白或淡青色,裁成合体的短衫,穿在水灵灵的女子身上,她们蹲在河边,洗涤着粉嫩的萝卜或绿茵茵的菜苗,水面上晃着薄纱般的雾蔼,几只褐嘴绿头的眉鸭扑腾着水花,吓跑了踏埠边游弋的条鱼……汪曾祺在花甲之年重返文坛,让我们这些打小读惯了鲁迅、茅盾、方志敏这般充满战斗精神的革命文章的文学青年真心地觉得清新亲切。起先,我还是觉得,这样朴实土美的文字,似乎还缺少点儿醇厚,或少了几分苦涩的味道。汪先生把文字做得过于干净,不是不好,只是味道太淡,淡到让人无法味觉其间深意,或许,这正是汪先生的境界吧!“通俗难能在脱俗”,“听取渔樵话短片”(汪曾祺《咏文两首》),这或许正是汪曾祺的“佳奇”和蕴藉之美。《大淖记事》后,汪曾祺大量的文字在忆写乡事,这正合了我的味。他写老家高邮苏北乡村,闲花野草,豆腐青菜,零零碎碎,是地道土滋土味,散溢着浓郁草香。
汪先生在《七十抒怀》中写道:“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诗和画,是汪曾祺晚年的两大兴趣。前些年,白下金实秋先生寄来《汪曾祺诗联品读》,有机会读到许多汪先生的诗作。像他和吴祖光、张中行、黄裳、邵燕祥,这一代人依然对旧体诗和笔墨保有情愫,再往后,那些写手们大多已将这点旧家底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汪先生的诗极平实,“悄没声地”(汪语)从心底而发,有景有情有味,不拘古法而有古意,是真散淡,所以才有“出律不改”的脾气,偶尔失粘,或为的是保持瞬间迸发的原始性灵吧!现在好像“旧学”又开始流行,写旧诗填词几成时髦,虽也平仄妥当,貌似古雅,却多作吟风弄月、无病呻吟之状,雅么倒是雅了,生气全失,我称此为“伪古典”或“伪格调”。
汪先生说他的“淡”,“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是一种本真的、原生态的品格,林斤澜说他晚年的文气更纯、更净。自然也是水到渠成。我想起他书幅中的一枚闲章“人书俱老”,汪先生的本意当然是另一层含意,我也可以作“常解”的。汪先生曾诚恳地对青年作家说,不要学他、学任何人。“我希望青年作家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荒诞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其实,汪曾祺也有“不淡”之时,1996年《偶感》中,他一反超然之态,倡言“创作要自由,政治要民主”,“滋味究如何?麻婆烧豆腐”。知识分子的脾气冷不丁就出来了。
晚年汪先生的身体状况欠佳,颇有“隐逸”情怀,对书画却愈有兴味,“文章或有山林意,余事焉能作画师。宿墨残笔遗兴耳,更无闲空买胭脂。”(《咏文》之二)汪先生尝自谦:“我的画作为一个作家的画,还看得过去,要跻身画家行列,是会令画师齿冷的。”然而,对画,他也是有自己的见解的,“画之品味高低决定画中是否有诗,有多少诗。画某物即某物,即少内涵,无意境,无感慨,无嬉笑怒骂,苦辣酸甜。有些画家,功力非不深厚,但很少诗意。他们的画一般都不题诗,只是记年月,徐悲鸿即为不善题画而深深遗憾。”(《题画二则》)汪曾祺于笔墨的情怀自非一时之兴,他在《看画》一文曾记叙小时候去裱画店和画店看画的情景:
这家画店还画“玻璃油画”。在玻璃的反面用油漆画福禄寿或老寿星。这种画是反过来画的,作画程序和正面画完全不同。比如画脸,是先画眉眼五官,后涂肉色;衣服先画图案,后涂底子。这种玻璃油画是作插屏用的。
记得我小时候,每次路过街上的工艺画店总会驻足看那位画师在玻璃上作画,正是汪先生描述的样子:一只下山虎先勾后涂,最后抹上底色,呼之欲出了。看,实则是偷学。终于有机会,村里的堂哥结婚,床上的大小玻璃片要画,便成了我施展才艺的机会。前年回老家,还看到这些已显得旧气的玻璃画,荷塘鸳鸯,菊花蝴蝶,虽然稚嫩嫩的不免觉得可笑,却是我启蒙时期的功课啊!
汪先生的书和画,我更喜欢书法,所以一直想有一幅汪先生的字。终于在上海的一家小拍卖会上,见到他70岁时写的一幅自作诗条幅,虽然虫蚀斑斑,却很干净,最终以超过底价十几倍得到,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对汪先生书法的喜爱,满心欢喜。
诗写于1982年12月,曾发表于1983第四期《芙蓉》杂志。情景交融,俨然一幅罨润淡远的彩墨画。
虽然汪先生自识“气虚腕弱”、“书不称意”,想必不如以往写得畅快,却更见几分沉静朴厚了。汪先生是有汉隶、米(芾)书的功底的,不要说书卷气了,但从笔墨的纯熟和安然的气度来看,亦非一般“书家”所能梦见。
(责任编辑:杨凤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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