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画妓却从未写出一个“妓”字
2015-02-12 09:23:14 杜汭
《陶谷赠词图》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陶谷蒻兰图》 现藏于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
唐寅善画歌妓,这与他风流多情的性格有关,也与他命运多舛、常借歌妓自况有关。提到唐寅关于风尘女子的画,不能不提《陶谷赠词图》和《陶谷蒻兰图》,这两幅画题材相同,讲述的都是秦淮名妓蒻兰与翰林学士陶谷的一段姻缘。
一千年前的秦淮河畔,素以酒色乐事著名的南唐大臣韩熙载养了许多能歌善舞的家妓,其中才华之最非秦蒻兰莫数。国势强大的后周准备吞并富庶的江南,遂派遣陶谷前去游说劝降。陶谷经纶满腹,少年得志,又自以为是大国使臣,哪里把南唐君臣放在眼里,所以引经据典暗含嘲讽,不苟言笑倨傲万状。负责接待的韩熙载设下一计,令秦蒻兰扮作驿吏之女在庭院中扫地除尘。旧衣竹钗并没能掩盖她的内在芳华,几番对话便将陶谷吸引了,才子佳人于是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夜云雨。情之所至,陶谷提笔写下《春光好》:“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唐寅的两幅画定格的,正是那动人的夜晚。然而,殊不知这一夜情后,于大庭广众的宴席中,蒻兰竟将这一首靡靡之音表演了出来,不知是出于痴迷、懊恼、狼狈还是尴尬,陶谷喝得酩酊大醉。隐私很快便天下皆知,不仅影响了他的声誉和仕途,也铸成历史上一段出名的外交桃色丑闻。
南唐一时免于灭国之灾,功劳首推蒻兰。对于饱读诗书、精于艺事的蒻兰,对一位翰林学士的感情也未必是假的,怎奈她也是寄人篱下,且事关南唐国事,也是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的,她又何尝不会因着被称作“知音”而动容呢?陶谷其实也并非下作之人,据记载,他喜欢在雪天之中,以雪水烹茶,如此风雅之事,却被从太尉党进家嫁来的小妾讥讽,认为比起党家富贵奢华的生活,取雪烹茶的风雅太显寒酸。陶谷听罢,默然不语,心间顿生知音难觅的慨叹。当碰到素颜素衣的蒻兰时,能动心欲将其“续断弦”的话就证明至少在那一刻他必定是全情投入,却不知身处甜蜜陷阱之中。
然而政治事件在文人眼中总有着别样的感受,元代剧作家戴善夫根据这一故事,创作了杂剧《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把时代改到宋初,并把结局改为“陶谷无颜回宋,只得投奔吴越国,后与秦蒻兰团聚”。这一段情也终于幻化成美事。敏感而有情的唐寅对这段往事自有一番理解,在《陶谷赠词图》右上方他题诗一首:“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本来么,又不是违背道德的偷情,两颗孤独之心的碰撞,发生的一瞬便是可贵的,一生有这一瞬足矣!
出于对这段真情的怜惜,《陶谷赠词图》中,唐寅以屏风、山石、芭蕉、柳树、围栏将二人包围在一个圈形的私密空间里。画面左下角,水缸和假山中间露着一个像是在找玩具的小童子,也许象征了主人公纯真的初心。柳叶和蜀葵花的一边,蒻兰正在拨弹琵琶,若有所思,目光并没在陶谷身上,除了极细的头绳、腰间饰物和翘起的鞋尖点缀了极少的红色,身上衣装均是青色系,一片朴素之美。而衣衫如普通文人般随意的陶谷,一派儒雅气度和风采。他此刻身子坐得笔直,深情地审视着琴艺高妙的蒻兰。一只腿蹬在床榻的边沿上,手在膝盖上竖起,似是打着节拍。投入的他,两个脚尖都是翘起的。没有对话的两人中间,是一根象征内心激情的红烛,可惜一阵夜风袭来,燃烧着的火焰却歪了,唐寅也许想借此来暗示出此中事情的偏差。
与上一幅的略显矜持比起来,另一幅《陶谷蒻兰图》中的主人公显得外露多了,画家自身的创意也发挥得更为自由。此画中的人物,明显比上一幅画得谨细,感情表现更为直接,体态也更加生动。蒻兰画得很娇小,弓着身子抬起头,和陶谷对视,丝毫没有羞涩之意。她的披风散落在红色木凳上,也许是按捺不住情感,从而起身弹奏。陶谷则委身向前探,侧低着头欣赏着弹琴的蒻兰,一手执毛笔,另一手拿着置于双膝之上的宣纸边缘。前胸腹部的花纹和腰带、官帽显示了其尊贵的身份。一众侍女的出现使得隐秘的情感变得公开了,陶谷后面站着的侍女手中拿着一个包裹,可能是男主角欲图赐给蒻兰的赏钱或信物。右下角的两个侍女对视,略有笑意地使着眼色,似在八卦其间的绯闻。本是春天,书案上却放着一把象征男女之情的团扇,这是个悲喜参半的物件,该典故出自班婕妤的《怨歌行》;画面左上方,是陆游诗中代表时光易逝的蜀葵花;右下方的兰花则象征身不由己的蒻兰;点缀其间的香炉、花瓶、酒瓶以及诸多饰物显示了画中人典雅高贵的生活品位;屏风上的青绿山水富贵融怡……唐寅将一个个能够引发悲怀伤神与富贵温暖之感的图像密集地置于一起,产生的交错节奏正是苦乐无常的人生写照,当然也表现出他内心的五味杂陈。
两幅挂轴相较,虽然品位格调各有不同,却都反映出唐寅对风尘女子这一类题材的偏爱,北京故宫博物院馆藏的《王蜀宫妓图》和南京博物馆馆藏的《李端端图》便都是。但与我们习惯意义的妓女含义大不相同的是,无论是宫妓、家妓或市妓,才子笔下这些女子几乎都是经过诗书沁染、于文学艺术上颇多造诣的,而且其人其事都是真切动人的。唐寅心中,这些美貌与智慧兼具、性格与胆略皆有的社会底层女子其实和自己是差不多的,即便再完美也只是弱者罢了,能够自由支配的也唯有情事和艺事了!所以他的题跋中没有一个“妓”字,这些借以自况的女子,也没有一个像他的另外一些春宫画里面那样的艳情媚态。
唐寅的生命中,沈九娘是最后陪伴他的一个。倘若真如常人想象的那样风流浪荡,他又怎么会为死去的沈九娘写出“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门落布袍。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魂销”如此催泪之句呢?春光好,只叹花落早!世事总令人唏嘘,曾经于风尘之中真情一片的女子们,最终也随风尘消散了去。唐寅所记录的瞬间美好竟也散落在天涯各方。
(责任编辑:杨凤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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