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这是一篇搁置了5年的访谈，原是为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庄学本研究》提供的，但是这本书一直没出来。庄学本是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是中国摄影大师，他的贡献无论在人类学还是影像艺术领域都是具有非常珍贵价值的。让这篇对于前辈大师的访谈与去年对年青艺术家们的访谈形成一种回应，也算是对两个不同时代的比较吧。

　　时间：2009年11月21日

　　地点：庄文俊先生居所

　　庄文俊访谈(二)：10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父亲

　　李：我觉得早一年晚一年倒不是特别重要。我想听你谈一谈，你对父亲的记忆。因为你还没出生，你父亲就离开家了嘛。你对你父亲的记忆是哪年，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场景你还记不记得?或者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你的父亲?

庄学本在拍摄中

　　庄：我没出生父亲已经走了，等到我10岁，我父亲才回来。10岁的时候在上海浦东家里面45年秋天才见到我父亲，也可能秋天要晚一点。为什么呢，我父亲从印度回来，他到康定，康定有好多朋友，叶浅予和戴爱莲要去康定写生，他对康定不熟，在成都等我父亲，他在重庆、成都办完事以后，陪叶浅予去了。叶浅予的日记里写得还比较详细，连一起吃饭都写上了菜的味道怎样，他安排见哪一些人，上哪儿写生，都写了。这可以说明当年父亲由印度飞回重庆到成都到康定，要不然这一段是缺的。

　　李：你见到你父亲的那一刻，具体的那一刻，你的印象深吗?

　　庄：记得父亲穿着长袍，当时文化界是两种人，一种是穿西服的，一种是穿长袍的。别的就没有了。我父亲属于那种穿长袍的。

　　李：别的就没有了?你是在家里见到他进来的呢还是你从外面回家看到他的?

　　庄：我是家里，是一个亲戚去接他的，他1935年出去45年回家，这中间从来没有回来过。不知道是哪一年，我父亲要看我的照片，我母亲带我到照相馆去拍照。我看照片的样子，好像六岁以上。我记得拍照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拍照，拍照，我以为要被拍打才能照出来的。

　　李：在此以前你没有拍过照吗?

　　庄：没有，这是第一次拍照。我不让人家拍，要拍的话，我想要母亲拍，母亲会拍得轻一点，不会太痛。然后就把照片给父亲寄去了。

　　李：那有书信往来吗?

　　庄：书信往来可能有一点。钱是通过一个叫陈子良的朋友，在《羌戎考察记》里面，替我父亲写序的那个考古学家，钱寄到他那儿，再通过他给我们。那个时候寄的10块钱可能买十担米，等到你收到钱的时候，只能买五、六担了。

　　李：在这10年当中，你们家的经济是个什么状况?我曾经听你说有《良友》的稿费什么的?

　　庄：《良友》稿费不是常有的，他写就有。

　　李：是不是他在其他杂志上写稿的稿费都用来给你们补贴生活?

　　庄：说不太好，反正等我记事的时候，我把祖父的图章磨平了要刻图章，被他发现了差点挨打。把图章磨平，就意味着我家里不再收到任何汇款了。

　　李：你几岁?

　　庄：四、五岁。

　　李：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庄：很困难哪。家里的一块地出租了，没钱了，一块地押出去了，一块地是宅基地，自己种点东西，房子也盖在这块宅基地上。每块地都是四亩多一点，总数13亩，可能还多一点。这是上海浦东呀，算是排老二了。老大呢是后来是轻工业部的总工程师，他是26亩地。尽管是农田，隔了一条马路就是浦东最热闹的街道，叫东昌路。隔一条江就是上海外滩了，那地是挺值钱的地。地里面种的粮食，吃是不够的。

庄学本摄影作品

　　李：你妈妈是个什么家庭的人哪?

　　庄：母亲跟父亲成亲的时候，她是工人。

　　李：他们是自由恋爱还是家庭包办?

　　庄：那时候是包办的，没有自由恋爱一说。有了孩子以后，母亲不干了。我说不好是在烟厂还是纱厂。我记得那时候男的全在船厂，女的在纱厂和烟厂。我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没干活了。我的印象好像是纱厂。

　　李：她是什么文化水平?

　　庄：小学吧，反正能写姓名，能写几个字，写信有一定困难。反正都不是母亲写信。

　　李：她们家也是浦东的吗?

　　庄：是

　　李：外公外婆家离你们不远了?

　　庄：外公外婆家离我家大概300米左右吧，在我们家北边，一个老宅子里。

　　李：你们家其实是挺大的家，有外公外婆，有祖父祖母。

　　庄：外公我没见过，可能我刚懂事时，外公就去世了，淡淡的有一点印象。可能是病的时候家里带着我去看过外公吧。外婆的印象深刻。外婆也是挺能干的。

　　李：你母亲家有多少孩子?

　　庄：两个舅舅、一个姨，还有什么人我说不上来了。我父亲家，一个叔叔，四个姑姑，我爸爸不是老大。

　　李：你父亲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都是什么文化状态?

　　庄：我姑姑都是工人，那一片城乡结合部，所有的女的都是工人。所有的男的都在船厂。只有我父亲走自己的路，我叔叔跟着我的一个亲戚，就是那个总工程师学工程，所以的话，到我叔叔结婚的时候，一次买了13套西服呢，是很有钱的。他到江西南昌去，整箱整箱的瓷器给家里送，到现在家里还有他那时候发过来的碗呢。白瓷的，上面写着黑字。

　　李：你父亲跟他的兄弟姐妹关系好吗?

　　庄：都挺好的。

　　李：你父亲一走就走了十年，你从小，在你的印象中，你母亲是怎么跟你说你父亲的，你祖父是怎么跟你说你父亲的?

　　庄：大人很少跟孩子说这些事，不是像现在这样。

　　李：我看你父亲的日记，特别希望找到关于家庭、个人生活的记录，基本上没有，只有一点点。唯一写到家庭亲人的只有一篇文章“西康影展经过”，里面写到母亲和弟弟去世。这让我很是纳闷。

　　庄：那个时代的人对于说家里的事，极少极少。他拍照片只拍少数民族，汉民的不拍，他是有很强的目的性。

　　李：毫无疑问他是有明确的目标的，但是，日记不是公开的东西，是完全私人性的，为什么关于个人家庭和生活基本不提呢?

　　庄：我从小就听他们说我父亲出门了，出门在西康。我知道西康。到印度去什么的，我都记不得。家里的经济一个是三块地，租子都养活不了人，最后靠家里有点金银手饰兑换成钱，还有就是我家里有一个表亲，跟我们走得很近，他是我祖父这一辈的，应该叫姑奶奶。她嫁给叶家，叶家儿子在上海邮政总局，是外国人当家的邮局，在那儿有个职位。相当于中层领导，叫叶元承。他家里接济我们，比方说我要念书，学费他帮我交，铅笔、练习本他都给买了送给我。家里没粮食了，他们借点钱，他家里孩子很多经济也不富裕，有时候可能是拿个戒指兑换了，把钱给我们送来。像我祖父、祖母去世了，棺材都是他们想办法给我们买的。

庄学本摄影作品

　　李：你祖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庄：祖母去世后时间不长，估计一两年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

　　庄文骏夫人插话：寻是他干爸，他认文骏作干儿子。

　　庄：是，他们家人丁兴旺，我们家怕我长不大，所以认他们为干爸，好借点福荫。

　　李：实际上你父亲回到上海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了?

　　庄：对，只有俩个姑姑还在。外公不在了，外婆还在。

　　李：这十年回来真是物是人非了，家庭变化这么大。你对你父亲的这一切都没有记忆了吗?

　　庄：小孩子傻啦呼几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就知道我父亲穿了长袍进来了，把我搂在身边，完了以后的话，我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去了。

　　李：他在西康的故事也没你讲讲?

　　庄：这都是到了北京以后才给我讲的。要说跟相机有关的呢，就是54年，他要到杭州去拍一个庙，我跟他一块去，到了平湖秋月那里，我看他拿的是禄莱相机，可能还是他自己的。我拿过来替他照相，那个相机的取景不太容易看，我哈哈地乐，我说，怎么一动又没有了一动就没有?

　　李：54年你多大?

　　庄：高中了。

　　李：你父亲45年回来之后，你们家才有了一家人正常的生活?在他的履历里，从45年一下就到49年了，那么从45年到49年的期间，他是靠什么来维持你们的家庭生活呢?还是靠摄影有关的事情吗?

　　庄：跟摄影有关的，他办了这么几个事：“十年西行记”的文稿，他是那个时期整理出来的，“积石山区影展”也是那个期间办的，《康藏民间故事》是那个时期写的。日常的生活要是靠这是不行的，他在康藏贸易公司上海分公司做麝香生意。他从三十年代开始就关注这个事，他老是琢磨，你打死一个麝取出麝香，这太可惜了，能不能取完了香之后让它再生?

　　李：他为要去西藏，在康藏贸易公司等于也算股东之一了，他怎么有钱去投资呢?

　　庄：实际上参股了之后，走的时候又把钱取出来了，老板也不在乎他的这一点钱，他是干股。

　　李：他去工作公司给他工资吗?

　　庄：应该是有的，他到印度就是为了进西藏，上海参加这个公司也是为了进西藏，他这一辈子始终就是想进西藏。

　　李：45年之后，在你的印象中你父亲跟上海的文化界或者人类学界有没有过一些什么接触呀，参加过什么活动呀?

　　庄：他的活动我不知道，他写的里面，48年徐益裳介绍他参加中国民族学会。

庄学本摄影作品

　　李：你有过家里接待过什么文化名人的印象吗?

　　庄：有一点点印象的就是叶浅予和戴爱莲来家里，然后我父亲说请戴爱莲跳个舞吧，家里太小，要出去跳舞，我说我不去，你们去吧。还有的话，像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经理倪复来家，听说他曾当过宋子文的秘书，正好过年，他给我一个戒指，还有一个就是园珠笔大王雷诺到上海的时候，他要探测积石山，他认为积石山是世界第一还是第二高峰，他跟中央研究院签了合同，我父亲很义愤，中国人的山河中国人自己能探测，这个山我见过，于是他办了个影展，那时候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表示反对，这个总干事是谁我记不清了，他说，我们已经跟雷诺签了合同了。我父亲还是坚持办展览。

　　李：展览你是后来听说的还是当时就有印象?照片是自己放吗?你们家有暗房吗?

　　庄：当时就有印象，我们没暗房，窗户用黑布蒙起来就是暗房。冲洗的药、放大机什么的，我父亲有。放大照片我有点印象。后来教我冲洗胶卷什么的，我也有点印象。他不是带我到杭州去发现我对照相有点兴趣吗，后来就把蔡司小伊康相机给了我，给了我5个过期依尔福的胶卷。完了以后，教我怎么冲相片。药呢，是他离开上海以前的药。在饭碗里面，在一个红灯下面看。

　　李：你有几个妹妹?她们 是哪年出生的呢?

　　庄：两个，一个大概是46年，一个稍晚三年，是49年，大的妹妹是属狗的，应该是46年的。小的妹妹属牛应该是49年。

　　李：你父亲宠爱你吧?

　　庄：他不重视肯定是不行的，又是老大，又是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