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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九洲:宋画流行与学术展望

2015-03-25 12:17:45 刘九洲 

  在美国过春节,比较清闲,但是屋外大雪,不能出门,只好在网上琢磨事。最近看到一些微信,都在谈宋画,似乎宋画有流行的趋势。最近如果不与人讨论一下宋画,似乎有点落伍,于是很多人看微信补宋画知识,期待不落伍。

  我当然高兴宋画流行,原因很简单,我不愿意自己关心的东西成为冷门,何况宋画也值得热切关注,不论从艺术角度还是从文化角度。

  一,宋画流行,外冷内热

  与国内宋画流行相对的,最近10年来,美国各大学东亚艺术史方向上,博士选择宋画作为课题的越来越少,2013年我在普林斯顿大学遇到一位博士,询问其感兴趣的领域,这个博士居然期期艾艾,似乎不方便说。我猜了一下,直接问,你是否对宋元感兴趣?此博士立即笑了,说“是的”。美国学术界已经远离宋画,到了如果谁真心喜欢宋元,都不敢于说出来的地步,担心被视为落伍,被视为异类。

  美国学界为何出现这个情况?2000年以来,一代熟悉宋画的学者退休,直接导致宋画的关注度下降,这是直接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则是研究生如果以宋画为课题,显然面临困难,宋画容易出成果的环节,多已有论文,不容易出成果的环节,风险太大,并不适合作为博士选题。目前大多数美国、欧洲的东亚艺术研究生,他们的老师大多数有明代艺术研究的背景,他们则在以清代为主要范围。

  但是国内学者,没有这方面压力,因此有人说,会有一批研究生很快要以宋画为主要研究对象,这也是宋画流行带来可预见的成果。

  二,宋画研究积累的系统性问题

  我倒是愿意泼一点冷水,因为相对明清绘画,研究宋画有一般困难,也存在一些特殊难度。

  什么叫一般困难?就是任何学术领域都可能遇到的问题。特殊困难,则是只有在宋画领域内存在的问题。

  一般困难,我估算一下,大约有这么几个方面。

  第一,资料搜集困难。以往搜集资料太困难,宋画收藏非常分散,各博物馆又宝贝得很,很多学者直接说因为博物馆不让看原作,所以不研究了。其实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宋画太珍贵,不可能多次打开。更大的问题在于宋画是一个狭小领域,收藏有宋画的博物馆,如果没有好的研究人员,自己都搞不清库藏。而宋画总量大约有1200件,分散在世界各地,以往要搜集齐全,还真不容易,《宋画全集》出版之前,似乎没有一个学者大致做到了收集齐全图片。

  第二,宋画的研究方法,其实比较落后,没有足够的学科壁垒,而多是依赖文献方法。张珩等人开始提出了风格判断,提高了水平,但是也招来了很多新造的赝品。譬如说某些所谓的燕文贵风格绘画,还有最近林子奂《豳风图》的若干摹本,都是风格要素带来的问题。海外学者,依照青铜器的类型学,搞了一些排列方法,有点僵硬,也没有完全解决问题。服饰学、建筑学等元素,还经常做出正方向或者反方向的干扰,总之,这是一个研究方法没有稳定下来的学科。

  第三,学科壁垒不强,其他学科的学生,随便跑来学习,都很快成为专家。其实多是文献专家,而非艺术史专家。这与学科自身还不成熟有密切关系,而加强学科壁垒建设中,又有人把能够动笔写书法,画国画,作为一个壁垒,这就是越说越远。前门拒狼,后门走狗,对学科不利。

  第四,20世纪历史学的疑古思潮,导致整个行业的风气是怀疑,而不是建设。在怀疑过程中,逐渐采用超越学术范围的方法,来建立不必要的篱笆墙。学者们经常歪着脑袋,要直接证据。凡是没有直接证据,他们都怀疑,还引导大众加入怀疑队伍。900年古画流传到今天,确实有一些真迹没有足够的直接证据了,这是一个自然现象,整个历史学都不能起秦始皇于地下,询问他问题,那么,艺术史为啥要求直接、全面证据?这不是违反学术原则,是什么呢?

  以上所述,还是学科发展过程中,自然会遇到的问题。

  三,宋画研究的特殊麻烦点

  本文特别提出讨论的,则是宋画研究遇到的特殊困难。这些困难是明清绘画研究中,不太容易遇到的问题,属于特殊困难。

  首先,是研究方法和研究路径的问题。古代绘画到今天,绝大多数代表作依然是依靠文献确认的,而不是靠绘画自身确认的,这是一个低级的学术状态。现在,我们敢于不看著录,确认王铎、董其昌,但是不敢这样来确认宋画,咄咄怪事。从全局来看,1200件宋画,找得到文献证据的,最多也就是20%,剩下来的80%,就要依靠绘画本身特征,依靠图像互相之间的联系,来进行研究,这是该领域自身提出的要求。这与历来大家熟悉的、一般读者相信的文献方法,是完全不同的,与学术传统不符合,与学术选拔出来的人才能力不吻合。依然依赖文献的学者,他们以为深入研究宋画,就要深挖《宋史》,在我看来,这是不问苍生问鬼神。大量一手资料不去研究,反而却找毫不相干的文献,岂非南辕北辙?很多学者说宋画缺乏新材料,其实那80%的宋画,都是新资料,只是大多数学者所经受的训练,面对这样的文物,不知道如何研究而已。宋画研究的主导方法,其实是反文献的、至少是忽视文献的。

  第二,宋画在流传过程中,各种信息缺失很多。落实到每一个画家身上,尤其如此,譬如说,郭熙传世只有几件真迹,事迹则基本没有,一些边缘风格作品,我们难以判断是郭熙真迹,还是接近郭熙风格的画家的优秀作品。因为数据缺失,这个问题可能永远无解——而且,在宋画中这是普遍问题。遇到数据太少的情况,在其他学科中,就是要合并数据库,使得数据多到足够建立起一个模型,以深入研究。在宋画研究中,这个合并数据库的思维,以往从未有人讨论过。我们需要询问:要在多大范围内进行宋画研究,才是合适的范围?用数学的例子打个比方,就是张益唐是否想到以7000万为基本测量单位,以7000万作为基本尺子,才能够找到相邻质数的接近真相。如果没有7000万这个很大的数字,可能就找不到正确的解法。这个思维,与艺术史一般思维背道而驰,以往我们总是强调要做个案研究,要深入,研究不出来,是因为你不深入。但是在宋画范围内,材料太少,深挖也就那么回事,这个领域可能不适合“深挖”。无路可挖,导致有不明真相的群众,去深挖《宋史》,真是“天啊”。宋画传世真迹丰富程度,远远超过对应文献,这与文徵明、傅山研究中,真迹与文献总是对应得上的情况,截然不同。摆在眼前的真迹你不去研究,你想别的歪点子干啥呢?打个比方,如果现在要研究5-10世纪的绘画,那么每一个墓室壁画的个案研究意义不大,把所有出土的这个时期壁画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再发掘其间的联系,反而容易找到真相。这么简单的道理,以前学者就是不察。那么宋画的基本研究范围,应该多大?我个人建议,应该以整个宋代绘画1200件传世绘画,做为基本单位来研究,可能才是合适的。不扩展到这样的数据量,不足以发现其间真实关系,不足构建一个整体结构完整、且变化曲线比较柔和的模型。当结构性完成之后,每件宋画各安其位,成为一个完备的知识背景,,这个时候,再鉴定其他宋画,就不需要猜测了,那是非常明显的、确定的。我们以往碰到一些问题,譬如说《溪岸图》,总是有人说:不是五代,那么总是宋画吧?这个疑问的提出就说明,掌握1200件宋画的边界与结构,是多么重要。学术不是商业谈判,不是讨价还价,不能说:5块钱太贵,4块8毛如何?明代绘画鉴定,不会出现有人问,不是文征明,那总是仇英吧?当代也不会有人说,不是齐白石,那总是徐悲鸿吧?为什么《溪岸图》遇到困难时候,有人就把《溪岸图》往宋画中推呢?宋画难道没有强烈的排他性吗?多个学者都不自觉地提出了这个疑问,这说明,他们没有掌握这1200件宋画的结构特征。我估计,一旦全球有5个优秀学者把宋画当作整体来研究,不出10年,就会回答大家,《溪岸图》是不是宋画。

  第三,我们容易被自己的审美倾向,蒙蔽住双眼。宋代画家留下名字的有900多人,南宋画院留下名字的画家就有270多人,这些人的性格、审美、外部限制都不一样,因此,他们的各种真迹,一定有差异,未必都能契合我们个人审美。现代各种微信公众号中,介绍的宋画,往往甜俗作品为多;介绍各博物馆的藏画,往往把赝品当作代表作;说宋画特征,经常盲人摸象。譬如说,有人说南宋绘画构图空白变多,难道梁楷的《黄庭经神像图》构图简单吗?不能把宋画看成一个小姑娘,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宋画是存在坚强内核的,宋画与现代甜俗审美,未必一致,但是这种800年前的“逆流的审美”,未必都入“时人眼”。要让研究者承认自己的审美是存在偏向性的,这是反人性的、反直觉的,要经过多年磨练,看过无数好画,才有可能认识到这一点。

  第四,宋画是社会的产物,总有人试图把宋画纯洁化,这是宗教和神学思想,不是学术思想。当代学者对宋画的阐述,也有不少是值得再思考的,譬如说,容易把宋画艺术性成分夸大,不说宋画“美上天”,仿佛都不好意思接受采访。把宋画受到的限制因素,压缩了、忽视了,把宋画描述成至高无上、无法超越的玩意。其实,宋代绘画是画家的作品,也是一种社会化产物,从社会影响,到材料、工具,都有特殊之处,也都有局限性。我们面对过于美化宋画的局面,导致看不到其受到限制的地方。简单地说,宋画是“文艺范”的,但是宋画研究,是反文艺范的。

  第五,宋画被古代、当代文献恶意、粗率地歪曲过。这相当于原始数据库被恶意扰乱过,麻烦很大。譬如说,《南宋院画录》是清代整理南宋绘画的集大成者,但是其中90%的篇幅,阐述了10个南宋画家,其余10%的便宜,涵盖了大约200个南宋画家,这种偏颇是一眼可见的。当代的扭曲,主要体现在对代表作的无限夸大上,学者以往受到图像传播的限制,于是在研究中,避难就易,多数人在研究有限的几件代表作,这个倾向,容易以代表作特征,取代了所有特征,把代表作的笔墨、流传、著录特征无限夸大,这是低级思维。其思想根源,与《南宋院画录》是一致的。典型案例,就是拖雷多博物馆(Toledo Art Museum)收藏的郭熙风格山水,长年以来被视为元代,或者更晚期,其实那是宋画,甚至就是郭熙真迹,此画目前被收入《元画全集》,供大家研究。至于说其他情况下,用代表作否定其他一切作品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列举了。要推翻这种造神运动,把被扰乱的数据库逐渐恢复,也不是一般难度。宋画研究是反代表作、反大腕的。

  第六,由于宋画大范围缺失信息,因此,研究宋画必然需要大量的抽象概念,进行推理,来争取描述全貌。也就是说,宋画似乎不是记问之学,而是结构性学问。历史学赞叹的强闻博记,在宋画这个领域似乎无效,宋画需要把现存1200件宋画理解成一个完备数据库偶然留存品,而且要依靠这个留存品,构架原来的完整模样,这需要一点逻辑思维,而非记忆。有时候,这种进步,是建立在反实证的、抽象思维进步基础上的。所有历史学的小心翼翼、小心求证的思想,在这里都有可能会成为思想的绊脚石。这是大多数艺术史学者,没有料到的思维方式,他们使劲找资料,其实资料就在所有公开的信息的互相联系中,这事有点难,因此,我将也列为一个特殊困难。

  四,宋画要就要避免“高不成低不就”

  因此,宋画研究,不小心,会成为“高不成、低不就”,你要完全清理这个学科,要将整个宋画,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才能够提升这个领域的水准,也就是要研究1200件宋画,而不是某些代表作,更不是某几个流派。这就导致研究宋画,需要较强的学术能力与很大的研究空间,这个领域没有办法“小成”,只有攀登成功之后的“大成”。这意味着,你上手研究之后,可能在若干年内,会毫无成就。大多数涉足者,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敢于摊开这么大的摊子,承受这么高的风险?这就是“高不成”。

  反之,如果用现代学术的办法,局部问题、深入研究,譬如说“燕文贵”,那么资料有限,最多数月就可以完成,这时你会觉得茫然,因为资料少,使不上力气,也很难算得上好成果,这就是“低不就”。

  现在由于《宋画全集》的出版,使得宋画搜集资料的问题,基本被解决,但是其体系庞大、缺失信息、文献纷扰、审美偏向、社会潜在意愿等问题,依然存在,这需要很多学者努力,才有可能有所推进。

  但是宋画这个领域,显然不是由多人协调分工写多篇论文,可以推进,否则《溪岸图》开会的时候,多个学者碰头,就会把原有话题提高到一个新的层面,现在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看起来,宋画领域,似乎是需要一个具备整体观念的学者,积年累月,方有可能“大成”。

  这与当代学术体系价值观、审查模式,都有所抵触。我个人以为,这才是要在体系内,推进宋画研究面临的真正问题。

  宋画,算得上整个世界艺术品中的“高大上”,但这事一旦变成一个流行的玩意,我担心会耽误了宋画。因此草成此文,泼点冷水。

(责任编辑:万舒[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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