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去京都的博物馆看中国文物?
2015-03-30 09:14:48 苏枕书
每个博物馆、美术馆都有自己的个性。国立、公立展品丰瞻、研究实力雄厚,气质通常端庄持重,少有偏颇,仿佛正统教科书、纪录片。私人博物馆的特点就很明显,藏品类型反映出主人的取向与品位。
比如三重县四日市的澄怀堂美术馆,以中国古代书画为主,是日本难得的中国书画主题美术馆。澄怀之名,本自《南史》,言宗炳“老疾俱至,名山恐难徧覩,唯澄怀 观道,卧以游之”。藏主山本悌二郎出身汉方医儒者之家,曾为犬养毅内阁的农林大臣,从父辈开始,即收藏古代书法。后出版《澄怀堂书画目录》十二卷。
又如位于平安神宫大鸟居西南侧、仁王门通南侧的有邻馆,创始人藤井善助财力非凡,与中日政商界人士交谊深厚,所收多见端方等政界人士旧藏,有青铜器、画像 砖、玉器、文房具、陶瓷器、书画、佛像等,范围庞杂。其余藏品不提,单说清廷流出的龙袍、龙床、玉玺,就与澄怀堂文人儒者的气质大相径庭。
▲ 有邻馆外观
远远的,就看见有邻馆朱红廊柱、覆有黄琉璃瓦的中国式八角楼阁,这些琉璃瓦据说都为乾隆年间烧制。藤井家出身滋贺,即所谓的近江商人,商贸范围多在和歌山、山口一带,都与中国有贸易往来,因此从藤井善助父辈开始,就收藏不少中国书画。
善助少年时曾留学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后为东亚同文书院)。1908年,当选众议院议员,后结识犬养毅,倾心中国文化。他的收藏,受到犬养毅、内藤湖南、长尾雨山的很多建议。有很大部分购自山中商会及茧山龙泉堂。山中商会于辛亥革命次年大举收购恭亲王家旧藏,一年后举行拍卖会。犬养毅与内藤湖南也介绍了不少清廷内府书画。1926年,善助创设有邻馆,取“德不孤,必有邻”之意。名品众多,有国宝一件,为唐写本《春秋经传集解》卷第二残卷,并重要文化财九件。
▲ 万历年间的彩绘香炉
现在,有邻馆一般只在每月第一、第三个周日中午至下午三点开放(一月、八月除外)。每年五月、十一月设特别展。馆内分本馆、第二馆,重要藏品均在本馆。本馆一楼以佛像、雕刻、画像砖、瓦当、石经等为主;二楼主要有青铜器、铜佛、玉器、漆器、文房具,还有一件清代科举考生抄满四书五经及注释的夹带衣;三楼有陶 瓷器、玉器、螺钿床、龙袍、书法、绘画等。
第二馆邻接本馆,为法国人设计的文艺复兴风格的二层木构建筑,建材也从法国运来。这也是豪商才有的手笔。第二馆内展品平平,风格混乱,书画、乐器、藤井家祖先遗物散列其间。并有琴房、演讲厅,供举办演讲、音乐会之用。
国内关心文史的师生来京都,都会去参观有邻馆。黄庭坚《李太白忆旧游诗》,鲜于枢《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许道宁《秋山萧寺图》,王庭筠《幽竹枯槎图》, 华喦《虎林十二景》等,是我印象颇深的几种。国内师生的趣味,大多集中在青铜器、画像砖、佛像、石经、书画等方面,与一般日本游客不同。
▲ 黄庭坚《李太白忆旧游诗》
几次去,都遇到熟人,此外就是本国的老年旅行团。似乎是有邻馆与一些旅行社结成的合作。有一回,是一群来自大阪的老爷爷老奶奶,对万历年间的彩绘香炉、乾隆官窑粉彩山水图唐草纹双耳杯、清代堆朱屏风、清代掐丝珐琅凤凰立像薰炉、龙袍、龙床等明艳华贵的器物大感兴趣,赞不绝口。路过那件作弊衣,先是好奇,后来 读了解说词,大为惊叹,呼朋引伴过来欣赏。
有 时听他们聊天,也忍不住多解释几句。老人们极为热情亲切:“啊,中国的学生,真是太厉害了。”然而我总觉馆内萧条寂寞,每次去,心情竟都是寥落的。不知是经费不足还是人手欠缺,馆内解说词还是几十年前手写的旧物。固然墨迹温泽,惹人怀恋,然而也能清楚窥见个中冷清。偶尔听说中国拍卖会上的某物正是有邻馆之 物,似也印证维持艰难的猜想。
在日本,除了部分研究者,还有谁会对这些中国文物感兴趣?要吸引普通观众的注意力,确实也只能将龙床、龙袍,以及那些即便蒙尘也不改华美绚丽之姿的器物摆在醒目之处。
关西一带的很多收藏,多来自清末中国外流的文物。因其时日本学者于此特别留心,又有实力雄厚的财团支持,一时风气蔚然。然而收藏之事,仅凭一代一人之兴趣心血很难维持长久,只有专业管理、财团支持,才得传诸后世。说得更直白些,必须要足够富有,方能容养出色的管理者及研究团队。去东京书道博物馆,亦觉馆内冷清,布置陈旧。然而书道博物馆已改为区立,常与东京国立博物馆联合布展,主任研究员锅岛稻子也有很多精彩研究。相比之下,对有邻馆的担忧又添一层。当然这 一切只是我的臆测而已。
京都的博物馆,最喜欢的大概就是泉屋博古馆。从家过去非常方便,直走鹿之谷通,一公里多便是。那里的收藏,主要有青铜器与明清书画两部分。日本书画也多有名 品,只是不入国人法眼而已。有关泉屋博古馆的来历,已写过一篇《清风馆与泉屋博古馆》,这里就不再重复。因为即使不了解其来龙去脉,单看展览也很开心。
我喜欢泉屋的大院子,草木扶疏,浓荫满地。中庭可眺望东山,院内四时花事不断。与中国有关的、品位上佳、环境优雅且布展优秀的财团博物馆,还能想到东京的东洋文库、根津美术馆。奈良的大和文华馆,兵库西宫黑川古文化研究所,三重县四日市的澄怀堂美术馆也很好。滋贺的观峰馆以近现代书画为主,非我兴趣,不好评 价,但名字是很好的。
▲ 泉屋博古馆青铜器收藏
▲ 泉屋博古馆青铜器收藏
泉屋的青铜器收藏,也多受内藤湖南指点,庞大丰瞻,素受瞩目。《泉屋清赏》六册、《增订泉屋清赏》五册、《增订泉屋清赏续编》一册、《删定泉屋清赏》一册、《新修泉屋清赏》两册、《泉屋博古·中国古铜器编》一册、《泉屋博古·镜鉴编》一册,均可窥得其妙。
▲ 八大山人 《安晚帖》(局部)
明清绘画是住友宽一专注的收藏。他极爱徐渭、石溪、八大山人、石涛,这在当时也是很难得的眼光,想来与他的出身、教育背景、性情大有关系。他虽为住友春翠长 子,但醉心宗教、艺术,无意继承家业,早被废嫡,而由弟弟友成继承家业。去世后,大部分藏品都寄赠泉屋,也是最好的安排。
这些书画作品在各主题展中才交错露面,这些年,陆陆续续也看到了徐渭的《花卉杂画卷》,渐江的《竹岸芦浦图卷》,石溪的《报恩寺图》,石涛的《黄山八胜图 册》《山水精品册》,吴历的《秋景山水图卷》,华喦的《鹏举图》。沈铨的《雪中游兔图》看到过好几回,或许是因题材、色彩惹人喜爱,且沈南蘋在日本近世绘画史上有很大影响的缘故,才格外令人注意吧。著名的《安晚帖》,一次只展示一页或两页。似乎只看过《猫图》《木莲》《瓶花》,今年五月到七月的展览中能看 到《鳜鱼图》,不知何年可以看全?
▲ 石涛《黄山八胜图册》(局部)
▲ 徐渭《花卉杂画卷》(局部)
日本绘画范围颇广,中世歌仙绘、狩野派、文人画、圆山派、四条派。中国人看日本的绘画,总难有好评。雪舟是获得中国人认可的,因为他来过中国,深得中国画神 髓。强调装饰性的金银地屏风绘,虽技法、情趣有青绿山水的遗影,或隐约有工笔重彩的魂灵,终究不符中国近世文人审美情趣,今人论之,也不觉多欣赏。
文人画,域外画家自难超越本国画家,中国人看,更觉高人一等。歌仙绘,用典纯和风,所题假名中国人也读不懂,当然不感兴趣。狩野派虽学中国,但也匠气,精品 难得。这同西洋人看日本画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们眼中看到的是陌生的艺术形式,充满好奇与想象,反能激发研究的兴趣,有更全面的认识。因此,浮世绘、枯山 水、漆器……如无西人的热情,大概绝不会有后来的种种潮流。幸好漫画是一件我们原本没有的东西,无从比较,便也爱得毫无保留。
大概我不挑食(审美力也不够)的缘故,只要有趣、生动的画儿,都会喜欢。泉屋的《浮舟图》,绘《源氏物语》浮舟一帖意境,土佐光起的《菊花图》,狩野常信的 《猿猴捉月图》,浦上春琴的《蔬果虫鱼帖》,椿椿山的《玉堂富贵·游蝶·藻鱼图》,吴春的《蔬菜图卷》,山口素绚的《梅实图冲立》,皆印象深刻。
日本画家画人物,大概有三个方向:中国的高士、美人、童子,古代日本人,作江户时装束的日本人。高士还好画,左不过在山水中添上模糊几笔。美人就难办了,衣装发饰,皆未亲见,仅来自纸上流传及想象,越是后世人,画得越不像。就是衣服难得差得不远,姿态神情,也大有偏差。还是画本国的美人形神准确,风姿绰约。
记得一件小事。三年前,陪国内朋友同去泉屋。那天二人起兴都穿了和服。流连青铜器馆,只有我们二人。馆内解说员是位老奶奶,在角落温柔地注视我们,某个契 机,大家开始聊天。“年轻人喜欢博物馆,真好呀。”老奶奶说,又对我:“你的汉语真好。”我只好说,我是中国人。老奶奶大为惊讶:“啊,二位的和服,实在 很美。”不知怎么,竟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遇到中国人,我总要说句对不起。虽然我们曾经做过的事,并不是对不起就能原谅的。”我们当然连连阻止,说些“历史上的事,非你我能负责,非你我能讲清。您这样,我们很感动,也很不好意思”之类的话。我并没有能力谈论这类问题,因此一贯也绝不去谈、绝不 去碰。然而对于她的善意,还是很感动。朋友更为念念不忘,此后每到京都,必来泉屋。
(责任编辑:吕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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