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山

　　有很多传统的寿山石雕都表现出拙朴的美感，而这种美学效果又是很多艺术家毕生都在追求的境界。只是何为“拙朴”?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传统美学语境中仿佛并未有明确的答案。

　　“拙朴”二字，有朴实无华、质朴率真之意。从字面释义来看，“拙”，与“巧”对立，《说文解字》解释为“不巧谓之拙”;“朴”在《说文解字》的释义则为“木素”，是指未加工的木料。莫非这“拙朴”的神韵，是要不巧、不雕?如此一来，当代在美术创作中，那些低劣的、粗鄙的、伪善的或是故弄玄虚的，岂不都可用“拙朴”以蔽之?其实不然。

　　“拙朴”作为传统美学中的重要观点，实际上来源自道家学说。《道德经》有言：“大巧若拙”。原文本意并不在审美，而是老子借“巧”与“拙”的辩证关系来阐述他所理解的“道”，阐述他“无为而无不为”的哲学理论，不过这句话却对后世中国美学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老子所谓的“拙”，并非是说人的笨拙，而是指自然生成并且不掺杂人力的本源状态。以人的立场来看，这种自然本源的混沌状态未经改变，不能为己所用，的确是非常原始、非常笨拙的;但若从“道”的立场来看，自然本源又是最为质朴，是的大美。而对于“巧”，道家思想的态度则截然不同，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普通意义上的“巧”有太多人工刻意的痕迹，过度的修饰会有矫柔造作之感，这样的“巧”，破坏了自然的和谐，破坏了“道”的质朴，是人依仗自身意志和手段强行改变自然的结果。

　　艺术断然不能抛却人的因素，否则还如何能够称之为艺术?那么，就艺术创作而言，“大巧若拙”的核心就在于人力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在道家看来，既然“拙”是自然的、纯朴的，是演化生机、“无为而为”的造化，而“巧”是人工的、利己的，是欲图改变、刻意而为的造作，那么“大巧若拙”，就需超脱一般意义上的“巧”，要像庄子所说庖丁解牛那般：“所好者，道也，进乎技”，在艺术创作中寻找自然本源，提炼创作对象的核心特点，这便是“拙朴”。

　　《说文解字》中“不巧谓之拙”，“巧”与“拙”的关系是相互对立的，而艺术创作中的“巧”与“拙”，它们的关系却可互相影响，甚至是相互转化的。当人为的、技术上的“巧”发展到极致，达到“大巧”的境界，艺术所呈现出来的面貌就是“拙”，是摈弃了人工的刻意和机巧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朴素的、仿若自然的状态。因此，艺术上的拙朴之道，绝非低劣和粗鄙，也不是保持纯粹天然的无所作为，而是艺术家对事物进行高度概括的刻画，因此庄子又说：“即雕即琢，复归于朴”，这是一种反朴归真的境界。

　　于“拙朴”论述良多，不如以实物为例。倘若寻找具有拙朴气息的寿山石雕，那么老一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老艺人周宝庭的作品最具有代表性。前文已经论述过，创作拙朴风格的作品本身需要极其高深的技巧，技进乎道，至“大巧”方能“若拙”。周宝庭的作品，若以精细而论，实不足道，论其结构，也不“科学”，可是，它却符合艺术的真实，并且唯如此方显憨拙。在夸张的形体之下，周宝庭能将重要的元素传神的表达出来，比如说力量，比如说气势。中国的传统艺术中，书画讲求笔墨，而寿山石雕则讲求刀法。刀法就是石雕艺术家用以概括和提炼自然特征最为直接的语言，雕刻家想表现什么，想表达什么，都在这心手相应的刀路之中。因此，当周宝庭的作品于案头时，映入眼帘的不仅是充满力量与气势的形态，锉刀与手凿落于石头上充满韵律的痕迹竟也是这般清晰、这般深刻。

　　周宝庭在近现代寿山石雕历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不过，他的作品该如何欣赏，其实到目前还并未形成统一的观点，喜欢的人极为推崇，不喜欢的人也常露不屑。其中一个原因是受石料的影响。周宝庭选择石料不拘泥于材质的贵贱，也不在乎石品瑕疵，只要适宜凑刀，在他眼中都是创作的好料。他觉得年轻后辈视野开阔，思维灵活，在艺术创作上比他们这一辈的潜力要大，所以好石料要留给后人。周宝庭的淳朴和对材质的宽容实令今人汗颜不已。其实，用寿山石来表现“拙朴”绝非易事，寿山石的质地细腻，色彩鲜艳，已经拥有了丰富审美元素，而“拙朴”的气韵需要将刻画对象的主体特征进行高度概括和提炼，创作的过程就是一个舍弃繁杂元素的过程，因此周宝庭选择石料的标准，既体现了他超然无为的人生哲学，也暗合道家朴素、内敛的审美诉求。

　　然而最为核心的原因，还是在于美学素养的储备。当代审美对于拙朴风格的美学思想在认知上是有偏差的。假如我们忽略道家思想对于传统美学潜移默化的渗透和影响，则无法理解“拙朴”的含义。假如我们单纯的用西方美术体系在传统艺术与创作对象之间作“科学”的对比，同样无法理解“拙朴”的含义。当前寿山石雕在借鉴这一创作理念时，往往照猫画虎只学其形，很多人妄图偷换概念，用生疏的、粗劣的雕刻来解读“大巧若拙”，其实这已经严重曲解和误读了“拙朴”所负载的精神内涵。在当代，“拙朴”对于寿山石雕刻艺术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需要艺术家将他们对自然的观察和生活中的感悟倾注于创作当中。不过倘若我们只看到“拙朴”的粗糙，却体会不到“拙朴”的传神，我们向往“拙朴”的率真气质，却只拷贝了“拙朴”的简陋形式，那不得不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审美上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