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李瑞清
2015-06-26 15:45:56 吕作用
李瑞清
在《艺道式微》一文中,我曾以“艺道式微”概括近代江西艺术界,或会被视为对先贤不敬。实则不仅绝无此意,且我的意图恰恰与此相反,即期翼有同道提出反证,“发现”更多近代大家。就我个人有限的视域而言,对近代江西艺术了解越多,对本土书画家便越加敬佩,更为我们今天对他们的缺乏了解越觉愧赧。李瑞清就是这样一位让我们备感愧赧的先贤。
由于没有做具体的调查,我无法就今天乡人对这位清末民初的文化名人的了解程度做具体判断,但有种种证据表明,迄今为止,我们对李瑞清的关注程度与他的在文化史上的地位极不匹配,这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温圳杨溪李家村李瑞清故居及文物保护不力。在诸多介绍李瑞清的资料中,均记“临川李瑞清”,其实这是根据近代区域划分而言的。李瑞清故居坐落于南昌市进贤县温圳镇伍杨溪李家村(也称杨溪李家),是住建部2012年公布的中国第一批传统村落之一。温圳在历史上隶属临川,1969年划归进贤县管辖,因此,说李瑞清是临川人更尊重历史事实。据载,杨溪李家是名门望族,自南宋宝佑年间进士李松江为避战乱迁入此地始,至今七百多年,全村均为李姓,且人才辈出,仅嘉庆年间,便出过四位进士。李瑞清一脉,也世代为官,曾祖李宗瀚为乾隆五十八年进士,历任湖南学政、历太仆寺卿、宗人府丞、左副都御史,嘉庆年间擢工部侍郎,曾主持浙江乡试;祖父李庚以“从九品分发广东,历权灌阳、宜化巡检,改官盐太使,以军功加五品衔”;其父李必昌从盐运使做起,历任湖南武陵、平江、长沙等地知县,曾以知府留于广西,加上李瑞清,这门第即使不那么显赫,至少是地方望族了。按照常理,这样的故居必受当地有关部门青睐。数年前,山东阳谷等三地为争西门庆故里而大张旗鼓,没有理由我们对形象如此正面的李氏故里毫不动容,但现实境况往往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
2007年夏天,东南大学喻学才教授考察李瑞清故居后,撰写了《救救李瑞清故居》一文,文中提到了故居的现状及保护的意义,读来振聋发聩,现摘录数段于下:“李瑞清在教育、美术、书法等领域作出的杰出贡献,为我国文化史增添了耀眼的光辉,是后人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李瑞清旧居,因年代久远,许多地方已有破损。一是前三进的后檐木壁已经破烂,有三处木壁已拆去,砌了砖;二是五年前北西墙已倒塌,用现代砖照原貌作了翻新;三是有少数磉磴(石柱础)已出现不同程度的风化;四是第二进向北倾斜,木柱下面向南挪位5—7厘米;五是部分瓦片脱落。六是花板开始糜烂脱落。
问礼堂破损严重,近30年无资金修缮,左右两侧倒塌许多,中列也有一些横梁腐烂,如再不加以修理,将濒临毁灭的危险。
……
杨溪李家现在虽然没有显赫的人物,但这个村子却是中国近现代教育遗产的重镇。因为,自1902年慈禧太后宣布废科举,兴学校至今,100年过去了。那些当年的摸石头过河的探索者早已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了。他们那些积淀厚重的故居类物质遗产,他们用于探索教育兴国的精神遗产,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如果现在不抢救,再过十年,这批人的故居可能就荡然无存了。”
我们不知2012年开始启动的故居修缮工作是否与此文有关,不过至2013年5月,故居修缮一期工程完工,此时距李瑞清去世已近百年。
与李氏故居久久难得修缮相关联,故居中的一些文物可能在修缮前遭受破坏。比如在修缮过程中发现了一块刻有“文元”二字的匾额,乃乾嘉年间重要诗人、《四库全书》总纂钱载赠送李瑞清祖上的,而在发现前,它被村民当做床板。诸如此类的事情
应该不在少数,只是已无从考究。与此相关的,还有李瑞清家族收藏的诸多文物也未得到妥善保护。据临川李少峰先生统计,李家旧藏书画、印鉴流入市场的约二百多件,其中包括《唐虞世南书孔子庙堂碑》、《唐褚遂良书孟法师碑》、潘祖纯藏本《淳化阁帖》、石涛《花卉人墨迹》、张大千《李瑞清像》及齐白石为李瑞清和李瑞荃兄弟刊刻的印章等。其次,对李瑞清及其家族的了解和研究远远不够。李瑞清故居一期工程竣工后,南昌某报社予以报道,开篇便称李瑞清为“两江师范学堂校长,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恩师”。不能说这样的称谓有何错误,但读来总有些别扭。无疑,“两江师范学堂监督(即今天的校长)”是李瑞清最为今人所知的身份,当然也是极其重要的身份,但这一身份既非李瑞清仕途的全部,也不是他自我最认同的。
李瑞清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在湖南武陵中乡试副榜第一,因被讦“冒籍”而取消,次年回临川中举,光绪二十年(1894年)入京参加会试,中进士,“不善院体,因留殿试”。次年参加殿试获第十五名,朝考获二甲一等第十九名,选庶吉士,从此走上了仕途。根据清代科举制度,能选为庶吉士的都是进士中有潜质的,虽然在翰林院打杂,起草诏书什么的,但也算是皇帝的近臣,前途一片光明,就仕途而言,这是高起点。在近代名人中,蔡元培也曾被选为庶吉士。只是李瑞清的仕途并不顺利,刚选为庶吉士,便因母病回湘,其母病故后,又丁忧三年,此后长期候缺,便侍父于湘滇黔桂间,后父病故,又丁父忧。直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才“得道员缺,发往江苏”,此时李瑞清三十九岁。道员应该属三品,是个不小的官,李瑞清的具体职位包括江宁提学使、两江师范学堂监督等。据载李瑞清曾“三署江宁提学使”,类似今天的教育厅长,可见他在出仕期间主要任职于教育界。辛亥革命期 间,新军围攻南京城,李瑞清临危受命,任藩司一职,这应是他一生担任的最高官位(从二品)。南京光复后,新任总督程德全邀其出任都督府顾问,坚辞不受,“将藩库数十万金和两江师范清册移交,鬻一破车充当行囊离宁”。从1895年选庶吉士开始,到1911年因清朝灭亡去职,李瑞清出仕十七年,而真正履职仅七年时间。在他自己看来,最值得称道的身份除了翰林院庶吉士外,便是在江苏的道员身份,尤其是江宁提学使一职,这在他后来为《尉夫人墓碑》书丹时的落款可以看出,他自称“赐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署江宁提学使江苏候补道临川李瑞清”,也许在他看来,“两江师范学堂监督”不足以体现他的出身及官职。
至于以“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恩师”称谓李瑞清,恐怕多少有点“外行”。虽然张大千于1919年入李瑞清门习书,且他一生对恩师尊奉有加,但张大千以画名行世,而李瑞清以书名著称,且李瑞清在民国书坛声誉极高,无须假弟子扬名。称李瑞清为“著名画家张大千的恩师”恰恰说明了对李瑞清知之甚少。
因为知之甚少,研究便更少。以知网为例,在知网检索文章中,题目含“李瑞清”的不过二十八篇,包括简单的介绍和学术论文,内容涉及教育、书法、诗歌、艺术等,可见研究尚刚起步。其中稍觉安慰的是,2010年南昌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研究生徐雯雯以“李瑞清年谱”为题,在导师吴晓龙教授的指导下,撰写出了硕士论文,为今后的李瑞清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至于李瑞清家族,不但研究仍为空白,了解者也聊聊无几。就书画史而言,李瑞清的曾祖李宗瀚和三弟李瑞荃都是值得研究研究的人物。李宗瀚的出身上文已提及,此处略谈他的书法。李宗瀚的书法以行、楷见长,远宗二王,近学虞世南,形平骨劲,格雅气清,曾国藩评价“偶思作字之法可为师资者,作二语云:‘时贤一石二水’。一石谓刘石庵(墉),二水谓李春湖(宗瀚)、程春海(恩泽)也”,其造诣可想而知。李瑞清的三弟李瑞荃是个鉴藏家,也曾在近代书画史上露过面,可惜其详情未被研究而不得而知。但至少他与近代两位大画家有关系,一位就是上文提到的张大千,他曾拜李瑞荃为师,称之为“三师父”,学习的具体内容不详,但据说张大千从李瑞荃处学得书画做旧技术,并对自己临摹的“高仿真”作品施行此法。结合张大千这方面的劣迹,他与李瑞荃之间的这层关系应该是可信的。李瑞荃与另一位大师的关系是有据可查的,齐白石在他的《癸卯日记》中有不少类似“筠庵来,携游厂肆”的记述,筠庵就是李瑞荃,他因受端方之聘到北京寻购书画时与齐白石开始交游。据齐白石自述,他曾跟李瑞荃学魏碑,并因此改变了书风。此外,李瑞清的高祖李秉礼,高叔祖李秉钺、李秉铨、李秉绶,叔祖李联等在书画诗文上的成绩,也大有可研究之处。
最后,对李瑞清书画艺术的接受和理解颇存偏差。接受本来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为了讨论今人对李瑞清的接受广度和程度,在此不妨以市场为尺度。根据FindArt统计,从2006年到2011年,李瑞清作品的总成交额为7945523元,五年的平均成交率分别为 36%、53%、41%、69%、60%,而均价则为2006年春季1601元/平尺,秋季1170 元 / 平尺,2007 年春季 1582 元 / 平尺,秋季 1799 元 / 平尺,2008 年春季 2301 元 / 平尺,秋季2086元/平尺,2009年春季1709元/平尺,秋季1722元/平尺,2010年春季2146元/平尺,秋季2893 元/平尺,2011年春季3314 元/平尺。从这份记录看,饮誉民国海上书坛的李瑞清在今天的作品价格还不如一位美术院校的书法教师。
虽然市场只是衡量李瑞清的书画艺术在当今的接受程度的一个方面,但从中可以看出一些问题,结合其故居之保护不力及对其研究之不足,或可推出,我们对李瑞清的书画艺术的理解尚存偏差。当然,这是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学术问题,在此只能谈个大概。为了增强一些说服力,我借用同为清末民初江西先贤的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中提出的文人画的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艺术上的功夫——来对照李瑞清的书画艺术。
第一要人品。李瑞清的人品之高洁自不待言,各种义举不胜枚举,现略举二事。其一为孝,据传略,每逢父母病重,李瑞清则割股疗亲。其二是忠,他在危难之际出任藩司一职,难能可贵,清朝覆亡后,不事二朝,后人往往贬其“愚忠”,其实是人格的一种自我完善,是及其负责的行为。
第二要学问。流传的《清道人遗卷》很难体现李瑞清的学问,但我们可以从他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时的治校措施中一窥他的思想和视野。比如增设留学预备学堂,创设图画手工科和音乐科,出洋考察教育,聘请外籍教员,开办实习基地等等,都体现了他的超前意识。
第三要才情。李瑞清“少治《公羊》学,为文学司马迁、范蔚宗,诗宗汉魏”,他能在殿试中获第十五名的好成绩,其才学可想而知。《清史稿》称其“诗宗汉、魏,下涉陶、谢”, 汪国垣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封他为“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第四是艺术上的功夫。李瑞清诗、书、画兼善,以书法造诣最高。其书法远溯先秦,博取汉魏六朝,尤工篆隶,得《散氏盘》、《虢季子白盘》和《郑文公碑》最多。后人谓:只有李瑞清味透了石刻的脉络。1920年秋,李瑞清书法作品东渡日本参展,轰动东洋书坛,被誉为“中岳再世”。在民国书坛,他赢得无数赞誉,在此难以一一罗列,且录吴昌硕的一段题跋,作为我辈未知先贤的警示:
“先生人品忠直,吾知之;先生朴学嗜古,吾知之;先生精篆、隶、彝器、砖瓦文字,旁通六法,举世共知,不特吾知也。至先生证阁帖之源流,辨狂草之正变,此吾不知而世亦罕知。是册取势离奇,结体朴茂,其用笔甚生而得神甚活,此岂皮毛从事于斯者所能仿佛耶。予与先生朝夕奉手而不能尽知先生如此。”
吴昌硕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责任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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