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博吾作品

　　南朝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中有一则：“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①。

　　殷浩的回应，自知自智。

　　“宁作我”者——近代有陶博吾先生如是。他的诗，他的字，他的画为深，为净，为率真。启功先生曾评价陶博吾先生石鼓文集联等篆书作品：“在生动、随意、趣味、变化方面比吴缶老略高一筹。” ②启功先生提到的“吴缶老”就是清末海派书画大家吴昌硕先生。吴缶老对金石书画中笔墨、取境、品格都变革甚巨。这一变革波及长远，自此缶老身后的诸家对于金石书画多有新悟——不再依附于宋元遗迹。陶老早岁(1929年)曾就读于上海昌明艺专，当时艺专书画多由吴昌硕子弟执教。耳熏目染，陶先生受缶老的影响很大。启功先生对陶老书法的评价份量很重，而陶先生绘画也在吴缶老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面貌。

　　画家、画师的画示人精巧，笔虽工而多窠臼行规，其目的在于悦人。陶博吾先生的画不是画家画、更不是画师画，他的画是文人的画：与物传神，笔虽拙而存雅。陶博吾先生所谓：“雕虫莫笑是小技，书画犹能养性灵。”③ “养性灵”这样的认识，时下许多人士不解其味。

　　画要有为，又要无为，脱略安排俱不是——这是审视陶老画作之关键。本文从深，净，率真三个方面略析陶博吾先生的绘画艺术。

陶博吾作品

　　一、深

　　清代刘熙载《艺概•书概》：“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凡苍而涉于老秃，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轻靡者，不深之故也。”④刘熙载是以学者目光来审视书法，诗画同理。

　　殷浩：“我与我周旋久”是因，“宁作我!”是果。无“我与我周旋久”，就无“深”的实质——“深”是内化的显现，甚精微。陶博吾先生身历百变迁流，而后留隐乡间，诗书画自具了这个“深”字。所以陶博吾先生晚年的目疾，不会影响他作品的“深”境。“深”显现在作品中是一种气息的存在。吴缶老自评：“苦铁画气不画形” ⑤，陶博吾先生明了其中道理——他的绘画去掉了吴缶老画作中的圆熟，而反取生拙、取朴素，勾勒点掇用墨也不积不破，只是写出来的。清代《山南画论》说： “王耕烟云：有人问：‘如何是士大夫画?’

　　曰：‘只一写字尽之。’此语最为中肯。字要写，不要描;画也如之。一入描，便为俗工矣。”⑥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陶先生的绘画合于士人古韵。具“深”，而后方有幽;具“深”，而后方能厚。

陶博吾作品

　　二、净

　　陶先生的绘画简净如儿童眼中的世界。观看他的绘画，不必比拟潘天寿，傅抱石，李可染，陆儼少等大画师：陶先生笔下的山水没有山重水复，花鸟没有品类繁多;他的绘画也无意去变化古人已有的章法;他更不拘乡间笔墨纸张之陋。他确将“有声画”与“无声诗”融得为一，明净不染。

　　《题山上有古松图》(1991)

　　“山上有古松，山下有柏竹。终日无车马，尘

　　俗何由入。”⑦

　　《题空山青松图》(1992)

　　“空山旷无尘，青松多古意。莫话前朝事，转

　　眼成尘迹。”⑧

　　这是他的平素的生活节奏。品味陶博吾先生所绘的孤山勺水，简净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诗画的互注，毫不造作，真是惬意之至。陶老诗、书、画三足立鼎之势，遵循着传统一贯的体式。

　　又《秋山闲居》

　　“自与尘事隔，秋光分外宜。时来孤松下，坐读辋川诗。地僻人踪少，山深叶落迟。身心两俱默，疏影日支颐。”⑨

　　“秋光”中，“孤松”下，清幽里参读着王维的辋川山水诗。“身心两俱默，疏影日支颐。”——大有陶元亮“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清妙。这“有声画”的阐发是才情学养所致。

陶博吾作品

　　三、率真

　　刘熙载《艺概 • 书概》又语：“宋画史解衣磅礴，张旭脱帽露顶，不知者以为肆志，知者服其用志不纷。”⑩ “用志不纷”是率真的关键，天真不纷。率真与率意，一字之别，而境界在“肆志”与“用志不纷”，甚微。溥儒先生曾有一联：“物外搜罗归大雅，笔端狼藉见功夫”可做一旁注。陶先生笔下时见率真。

　　陶先生晚年别署“瞽叟”——“瞽”是眼睛的病变。朦胧点光，依稀摸索，虽不得已，却“真”存“深”具。

　　黄宾虹先生于一九四三年告之傅雷“贱目内障，稍视久即作痛”——时年八十。黄宾虹的目疾是白内障，以八十九岁为甚，近乎失明——“摸索得笔，就砚所墨，或笔在砚中，或笔在砚外。就纸运笔，或着纸，或不着纸。设色时亦然。”⑪黄宾虹先生自称：“古来音乐有耳聋不闻锣声者，犹调琴不辍。何况我的眼睛还有点光亮，怎么可以不动笔。”⑫陶博吾先生早岁曾受教于黄老。师生各遇逆境，竟能一如力争不惧——倍感前人的至真处。

　　上文深，净，率真三方略述，识者若能够有会，再看陶博吾先生的绘画作品，自然会透过一层。陶博吾先生所画的画，所写的字，所题的诗，其中都凝聚着人格，学养和精神。

　　美国作家房龙在《人类的艺术》一书中提到：“艺术是一个国家的灵魂的外在表现，它把国家的内在性格用一种可见的，可触及的形式向世人展示。”⑬随著中国不断的发展，陶博吾先生的作品必将得到国人以及社会的真正理解，而得到世人的珍视。

　　①《世说新语》南朝宋 刘义庆

　　②《序言•百年孤独——陶博吾和他的诗书画》《陶

　　博吾书画集》王兆荣、杨林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

　　2001 年 7月

　　③《感怀》陶博吾158页《陶博吾书画集》王兆荣、杨林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 2001 年 7月

　　④《艺概• 书概》清代 刘熙载

　　⑤《吴昌硕诗集》 漓江出版社 2012 年 1 月第一版

　　⑥《山南画论》清代 王学浩

　　⑦《题山上有古松图》43 页同③

　　⑧《题空山青松图》45 页同③

　　⑨同③

　　⑩同④

　　⑪《张宗祥题画诗墨迹》第 143 页

　　⑫《记黄宾师的遗言》：王伯敏 著 《艺术史论》1985 年 2 期 第三十页

　　⑬《人类的艺术》美国 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