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博物馆藏贴花鹤鹿纹执壶

　　古陶瓷之装饰，与同时代金玉木石等类器物，在工艺特征上自有想通互承之关联，亦与民俗时尚之风相应。宋吉州窑剪纸贴花，醇厚拙朴，野逸灵动，时代气息浓郁，以风格独特自成体系。

　　剪纸贴花工艺又称“漏花”，为吉州窑器中最重要表现语言之一。其装饰手法极显丰富，大致可归纳为单色釉剪纸贴花和窑变釉剪纸贴花两大类。初创期单色釉剪纸贴花，是以刻纸图样贴于胎上，再施色釉，将刻纸图样揭除然后入烧。此工艺漏花处釉色单一，黑白对比分明，其意古朴，极富民俗魅力;第二类则更趋成熟，需先以色釉施底，贴上剪纸图样后复施色釉，再将剪纸图样揭除即成。此类工艺因漏花处窑变而产生釉色幻化，纹饰釉色与器物底釉参差交融，意趣横生。

　　“剪纸”之“剪”，重在其镂空削刻之意。《吕氏春秋》载：“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为圭，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此即著名之“桐叶封弟”典故。南朝史学家沈约曾有叹咏：“微叶虽可贱，一剪或成圭。”“剪”之一说，当自沈约始。

　　“纸”始见于西汉，汉时“剪纸”应“春幡”而盛行，只不过所“剪”非纸，而是丝织品。其实平面镂刻之艺，沿用甚广，金镂玉刻皆属其类，非仅拘于纸质。世人皆称“剪纸贴花”，无非一名耳。《后汉书·蔡伦传》曾载：“用缣帛者谓之纸。”《晋书》中亦见记载：“古之素帛依书长短，随事截绢，枚数重沓，即名幡纸。”可见汉时于“纸”之称呼有其特指，与后人之意有别。故吉州窑陶瓷装饰所用刻花贴纸之形式，亦多现金镂石刻之韵味。

　　“剪纸”之艺传承久远，今日得见最早实物当为新疆吐鲁番出土之北朝“五幅团花”。日本正仓院亦藏有唐代剪纸两枚，其金箔刻字及纹饰形状与齐衡三年(公元856年)《杂财物实录》所记完全吻合。

日本藏吉州窑剪纸贴花龙纹盏

　　吉州窑剪纸贴花题材极为广泛，纹饰内容亦极为丰富。从早期单色团花到成熟期窑变釉色之各式花鸟走兽纹样，吉州窑都以其别具一格之艺术语言，表现出不同于其他窑系之独特艺术感染力和时代特性。剪纸贴花纹饰中以各式花草鸟雀居多，龙、凤为常见之题材，“逐鹿”、“鸳鸯”纹饰亦众，“金玉满堂”、“福寿康宁”等吉祥语句文字组合装饰均属常见。其中花草又以梅花居多，花瓣有五瓣六瓣之分，花朵或单或聚，或作散点分布，其状淳朴;另有水仙、菊花等贴花纹样，皆为宋时民间喜庆吉祥花饰。又有小鸭戏水梅花折枝等纹，取“春江水暖鸭先知”诗意，其趣盎然。若碗盏近口沿处环饰连续纹样者，则愈显珍贵。龙凤题材中以双凤最为多见，寓“双宿双飞”、“你追我赶”之意。日本民间藏有二龙腾挪纹黑釉玳瑁盏一件，二龙置于碗璧两侧，一阴一阳对应，盏内底釉为金丝兔毫，庆丰祈祥，贵气四溢。

　　唐代北方窑器虽偶见有贴花陶作，然终为一显昙花，未成体系，且吉州窑与其亦无脉源之承。吉州窑剪纸贴花工艺之创烧，受其地域文化环境影响颇深。严格来说，吉州窑“剪纸”贴花应作“刻纸”论。古人剪纸，惯用折剪，故多为对称图形，这与吉州窑多为非对称纹样特征相异。《庐陵县志》载，宋时吉州地区纺织业极为发达，纺织印染采用刻花镂空套色工艺，其刻板技术对陶瓷剪纸贴花之刻花工艺产生直接影响，甚至有些吉州窑剪纸纹饰几乎直接借用印染图样。

　　吉州窑剪纸贴花多为茶盏之饰，与宋人点茶之技关联甚密。宋初陶毂《清异录·漏影春》记载有“镂纸贴盏”一说：“糁茶而去纸，伪为花身。”将刻有纹饰之剪纸贴于盏壁，撒上末茶后再揭去，短暂形成花瓣纹样以供赏玩。“剪纸贴花”之窑艺，却是把“镂纸贴盏”幻像品茶之法，借窑火永久凝固在陶瓷之上了。

龙纹剪纸清晰图

　　今人认知吉州窑剪纸贴花工艺，以其为民风俚俗故，早期一直未予以足够重视。剪纸若单以民俗定论，实为偏颇。汉唐宫廷长期盛行剪彩迎春，皇帝于立春日赐群臣彩花之举，均为民间效仿。初唐诗人宋之问《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诗》中便有“今年春色好，应为剪刀催”句。至宋代，上至宫廷下至坊市，春幡剪彩愈显兴盛。《东京梦华录》载：“春日，宰执亲王百官，皆赐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归私第。”此“幡胜”即为金银之“彩剪”饰物。《武林旧事》亦载：“是日赐百官春幡胜，宰执亲王以金，余以金裹银及罗帛为之，系文思院造进，各垂于幞头之左入谢。”可见迎春彩幡之仪，已成皇室惯例。

　　受贵胄彩幡之仪影响，民间剪彩更为炽盛。周密在《志雅堂杂钞》中载言：“有剪诸色花样者，极精妙，随所欲而成。又中瓦有俞敬之者，每剪诸家书字皆专门。其后忽有少年，能袖中剪字及花朵之类，更精于二人，于是独擅一时之誉。”其专事彩剪之手工艺者，在北宋就已出现。宋代剪纸之繁荣，为吉州窑剪纸贴花工艺之发展成熟，提供了文化给养与市场基础。

　　曹植有言：“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吉州窑剪纸贴花工艺别出心裁，其用大俗，其意大雅，于宋代诸多窑系之斑斓纷呈中，堪称独树一帜。2010年5月，中国嘉德以42.56万元成交宋代吉州窑剪纸漏花盏。此后吉州窑剪纸贴花瓷器屡创市场成交新高，一度被藏家忽视之陶瓷品种开始得到艺术品投资市场广泛关注。

　　作者为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