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平:美术馆时代的文化福利和公民权利
2015-07-15 08:53:04 未知
《美术观察》约稿,要我谈谈美术馆时代的文化福利和公民权利,这个话题十分切中当下中国美术馆的时弊,我想,要谈清楚这个问题,还得从什么是美术馆、什么是当代美术馆的运作模式谈起。
一、当代美术馆转型的困惑与质疑
现代美术馆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纪欧洲的私人博物馆,它强调了艺术品的精英化原则和艺术品的审美属性。今天,随着文化精英和西方文化逐渐占据全球文化的话语权,美术馆的“画展”开始成为艺术品唯一正式或者说“合法”的展示方式,甚至成为了一件作品是否能够成为艺术品的评判标准。从某种意义上说,美术馆成为了神殿。在美术馆的语境下,艺术品成为了一种脱离于日常和公共生活的语境而只供观众崇拜的神祗。当观众进入美术馆参观这些已“神化”的艺术品时,则进入了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宗教仪式,艺术批评家作为祭司的身份,以及他们与美术馆紧密的关系,更进一步加强了美术馆和艺术品的神性。虽然现代公共美术馆更注重对公众的开放性,但美术馆本质上与公众和日常生活的脱离并没有改变,从这个角度来说,美术馆从其诞生之初,在其公共性上仅仅局限于“对公众开放”而从来没有完全真正地进入“公众生活”。
20世纪晚近以来,对于艺术的定义以及艺术品的形态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艺术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更多元的形态。许多传统美术馆开始向当代美术馆转型,这种转型使公众在视觉文化方面的文化福利和公民权利有了很大的提升,从而使当下社会进入了一个美术馆的时代。然而,这一转型正面临着以下几大困惑或质疑:
1. 对于实体空间的疑问
一方面,当代艺术多样化的形态及其对于社会文明、人类精神的评判性反思,使得美术馆单一的展厅环境已无法完整体现艺术品的精神和外貌,当开放和互动的当代艺术作品被摆放在一个封闭的展厅中时,传统的观看方式与当代艺术精神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使当代艺术具有更多荒诞和乏味的气息而减弱了其艺术性和思想性。另一方面,美术馆封闭的展示方式将艺术品与外界隔离起来,以孤立的形态面向观众。然而,大部分艺术无法脱离它所存在的环境。当根植于日常生活、大众文化或者时政批判的当代艺术作品被与自身的语境隔绝开来,限制在美术馆封闭的展示空间中时,美术馆的展示方式必然导致艺术品审美属性的异化。当代的美术馆应当如何在有限的实体空间中,适应各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并且打破美术馆、艺术品与大众日常生活的疆界与隔阂?
2. 对于观看人群的疑问
传统美术馆并不是为了适应大众文化的背景而存在的,其产生之初便打上了精英文化的标签。然而20世纪以来,大众文化迅猛发展,逐渐成为当代社会真正意义上的主流文化,对于宏观上的政治和文化环境的影响力也日渐加强。故而,作为公共文化机构的当代美术馆,没有理由无视或者抛弃大众艺术的形式,所针对的人群也不应局限在精英知识分子阶层。只有针对大众,美术馆才能实现它的社会功能和价值。然而,大部分的大众艺术无疑是无法在美术馆中进行展示的,他们已然有了自己的展示平台,电视、影院或者网络。美术馆应该怎样才能吸引到大众的关注?怎样区分自己与纯娱乐性平台的差异与贡献?如何平衡艺术性、教育性、研究性与大众参与性的矛盾?
3. 对于参与性的疑问
美术馆产生的年代,对于艺术品的观看和欣赏是单向而被动的。观众安静地在展厅中依次浏览展品,对于展品的触摸甚至是被禁止的,而欣赏的行为也被局限在被动地观看接收,虽然观众在审美接受的过程中对于作品进行了发展和一定程度的再创造,但是这一过程是个体的和无法分享的。而无论是当代艺术还是大众流行文化,都越来越强调观众对于作品的参与和互动,不仅仅是在接受层面的参与,同时还包括观众对创作的介入。观众的实质性参与成为一件艺术品最终完成所不可缺少和替代的元素。而观众在美术馆这一传统而严肃的环境下,对于作品的参与变得谨慎而小心。美术馆应当如何才能使观众摆脱被动观看的角色?如何实现观众与作品的互动?如何鼓励观众成为艺术创作的一部分?
4. 对资本进入艺术展览的质问
21世纪的中国已进入了一个资本时代。人民币升值、楼价高涨,股权分置改革与经济高速成长这样多重因素汇合与融合,催生了资本快速地进入了艺术行业,它不仅催化了整个艺术界的财富效应,而且以资产变资本、资金变资本、资信变资本等多种形式进入美术馆的大小展览,尤其是双年展、三年展这类国际大型展览。资本的进入,到底是市场机制的重置、市场理念的重塑、市场功能的重建,还是以资本为生产力,成为当代美术馆运行与发展的第一推动力?面对赞助商的资本以艺术的名义进入美术馆,被邀艺术家是否可以对消费主义及消费主义裹挟的价值观进行质疑和批判?美术馆是否可以邀请带有这种批判精神的艺术家和他的作品参与被赞助的展览?赞助商是否还会赞助一场对艺术家进行批判的展览?能或不能,艺术家、美术馆,乃至赞助商又将如何共同探寻构成一种既合作又具有独立存在的共生关系?尤为重要的是,资本运作下商品化的当代艺术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发生了改变?美术馆如何处理和资本的关系,能否突破资本对于社会群众的分层和对艺术话语权的垄断,使艺术品得以为所有社会群体所共享?
二、广东美术馆的探索与实践
面对这些问题带来的挑战,包括广东美术馆在内的一些富有全球影响力的当代美术馆,已开始致力于探索如何应对当下层出不穷的艺术形式,如何致力于打破学科边界,建构多义性的展示空间,以及如何由展示艺术品为主体的美术馆向公众参与为主体的体验美术馆转化。
1. 由单一空间走向多元开放空间的探索
2010年,广东美术馆与广州大剧院合作,成立广东美术馆广州大剧院当代馆,并以为契机开始了对于当代美术馆从单一空间走向多元开放空间的探索。这种探索首先以对艺术品与公共空间的关系为起点。同年10月,广东美术馆根据大剧院流线型动感空间结构的特点,以及其独具魅力的集建筑学、声学、艺术学为一体的空间感觉,策划了“启点·动象空间——广东美术馆大剧院当代馆第一回展”,从三万多件馆藏品中甄选出与之相应的雕塑、油画、版画、装置艺术作品,旨在充分调动当代艺术的多元触点,融视觉、触觉、听觉为一体,营造出独特的展示文化品象。广州大剧院流线型的框架结构和变幻莫测的不对称曲面和不规则反射槽,以及流动变化的光影、线条与块面组合,为公众创造了一种多感官结合和全方位体验的文化空间。
可以说,广东美术馆大剧院当代馆的建馆,与其说是一个新的美术馆的新展览,还不如说是一次美术馆时代对文化福利和公民权利的研究与探索的起点:首先,美术馆在空间上由封闭走向了开放。广州大剧院位于广州新城市中轴线上公共文化区域,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和公共空间语境,把位于二沙岛文化区的广东美术馆单一展示空间的影响力,扩大到珠江新城这一更为开放更为多元的文化区域,在解决广东美术馆自身文化辐射力新要求的同时,为广东美术馆公共空间进行了有效的扩大和延伸。由广州大剧院提供所有具有展示条件的非演出空间,由广东美术馆提供展览策划和展品资源。这种相得益彰的新的艺术形态实验,开启了崭新的展览模式与文化合作模式。其次,大剧院当代馆使艺术欣赏在感官层面由封闭走向了开放。当代艺术在今天已经逐渐脱离了单纯的视觉艺术的界限,而开始强调多维度的感官体验,视觉、听觉、触觉甚至于嗅觉和味觉的结合无疑是艺术发展的趋势,大剧院正是一个多感官结合的文化展示空间,戏剧本身便是一种综合艺术的形式,结合了文学、美术和音乐。在广州大剧院设立广东美术馆正是试图将艺术从单纯的视觉欣赏中解放出来,借着和在剧院的戏剧结合的机会,寻找拓展艺术展示感官维度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对于多种艺术形式的结合,恰恰是一种向精英化之前大众艺术形式的回归。再次,广东美术馆与大剧院的联合只是一个开始,广东美术馆将会依照这种模式的经验,让艺术品的展示进入到各种公众文化设施乃至生活区域中去,让艺术重新从单一的美术馆走向公众的生活领域。
2. 对于艺术与公众日常生活以及商业活动关系的探索
在大剧院当代馆对不同种类艺术形式结合的探索之外,广东美术馆还试图探索当代艺术、美术馆与商业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的关系。第四届广州三年展“正佳广场计划”选择南中国最大的商业城,每天客流量达到50万人次的正佳广场做分展场正是这种探索的一种尝试。“正佳广场计划”回避了对作品的通常表演性展示,制造了一种对于艺术品的“藏匿”,让十几组艺术作品直接放置在喧嚣的人流中,不加任何标志地“藏匿”于商场的各个楼层,让顾客在毫不察觉中与艺术品不期而遇,正是展览想呈现的效果和最大的突破。 “正佳广场计划”对于“隐藏”的选择,既是一种对于日常生活公共空间的尊重,也批评性地反思当代艺术和生活之间的关系。“正佳广场计划”尝试创造出一种超乎消费生活的精神体验,试图通过丰富的展示空间以探索3个问题:(1)由展示艺术品为主体的美术馆向公众参与为主体的体验美术馆转化;(2)拷问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对“艺术展示”提出质疑;(3)对于资本与当代艺术之间关系的探讨。
在展览的过程中,这种探索最终指向了对于艺术与公众关系的思考。由于广州大剧院当代馆和正佳广场的介入,使得艺术品观看的过程以公众的需要和期待为中心展开。由于展示空间形态在概念上的转变,公众可以自觉主动地接近和体验那些起着构成文化、铸造记忆和寻根作用的艺术符号,并通过与展品的互动,在知识、信仰、文化身份等诸多方面逐渐形成主动参与的习惯,从而最大可牟地实现美术馆时代的文化福利和公民权利。
罗一平 广东美术馆馆长、中山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邓晓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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