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近代藏书家中，帅之宪可谓得天独厚，成就也是独树一帜：他的父亲是探花及第、翰林出身，自己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并将家族的读书、藏书与刻书事业推向高峰。此外，帅之宪有其他藏书家们所不具备的一门绝活：同时是一名优秀的篆刻大师，在治印方面从不假手他人，藏书所钤之印皆出己手。

光绪刻本《帅氏清芬集》书影

　　琳琅天禄小探花

　　帅之宪(1828-1902)字叔度，一字石生，号慎斋、淑慎，出身于奉新著名的仕宦大族锁石帅家。在帅之宪出生以前，族祖帅我、帅念祖、帅仍祖、帅光祖、帅家相等几十位举人、进士，在从康熙到嘉庆这一百多年里，已经把家族的科举史推向了一个鼎盛的巅峰时期。他的父亲帅方蔚(1790-1871)，更是一举考中道光六年(1826)丙戌科进士第三，即令人艳羡的三鼎甲中的探花。帅之宪是帅方蔚的次子，他母亲胡氏怀上他的时候，正是父亲做翰林院庶吉士回家探亲、把一家人接到北京之际。到道光八年(1828)八月二十六日帅之宪呱呱坠地时，又碰上帅之蔚奉旨外放山东乡试副主考的大喜事，怎么不令双喜临门的帅方蔚欣喜异常?坦率地说，帅之宪与在奉新乡下出生的、出生时正是帅方蔚最落魄时的哥哥帅汝悫要受宠得多，被帅家寄予厚望，再加上帅之宪人也聪明，最后这位“探花小郎”继承帅家的事业，也是情理中事。帅方蔚为儿子聘下的婚事，也是非同小可：帅之宪的老丈人，就是新建大塘程家“一门三督抚”中的江苏巡抚程焕采。日后帅之宪得到老泰山的垂顾与照拂，也使他的藏刻事业得以助益不少。

　　作为簪缨世家的锁石帅氏，族人们不但做官很在行，读书、藏书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当时锁石村著名的书斋，就有帅我的墨澜亭、帅念祖的树人堂、帅仍祖的嗜退山房、帅光祖的老树轩、帅继祖的墨庄、帅家相的三十乘书楼、帅载祎的筱霞轩。帅方蔚藏书楼命名方式比较简单，因自己字子文，取谐音名之为“紫雯轩”，考中进士后再取谐音改名“咫闻轩”。读过《天咫偶闻》的人都知道，这是取离“天”只有咫尺之遥的意思，暗示了楼主的京官身份;何况帅方蔚的确多次在紫禁城和圆明园受到道光皇帝的召见，得睹天颜。现在锁石村帅方蔚旧宅旁有一栋“五千卷书室”，它是不是帅方蔚的藏书楼之一不得而知。五千卷书室不及帅家相的“三十乘楼”那么霸气，因为这个“乘”可以表示是一辆车，则三十乘就是三十车(书);另一个含义是古代以四为一乘，则可以表示一百二十箱或一百二十架(书)。不管怎样，三十乘书楼与其他藏书楼一样不复存在，藏书自然也荡然无存，但五千卷书室的建筑却完好保存至今，这是笔者所见过的江西唯一现存的近代藏书楼。

帅之宪 《探花小郎》

　　帅方蔚的藏书事业起于早年游学及教馆时期，从读书省城的豫章书院，到南京、池州进行陪读生涯;后来又任教于靖安双溪书院、金溪仰山书院、南丰琴城书院、省城经训书院;中进士后在北京、山东、广东等地游宦，退归林下后又执掌庐山白鹿洞书院十多年，行迹半中国，蓄书甚富。轮到帅之宪这一代，锁石村经历了太平军两次洗劫，他父子的藏书几乎全部被毁。和长江中下游一带的众多藏书家一样，累世所积藏书，遇上“洪杨之乱”就在劫难逃了。

　　帅家先是在咸丰三年(1853)，“初刻《紫雯轩诗草》、《经义稿》、《馆课录》及此《日记》板皆寄存章江门外，癸丑岁粤匪围城，悉遭兵燹”(《词垣日记》跋)，帅方蔚自己的作品不保，何况所藏之书!等帅之宪在奉新辛辛苦苦将父亲著作重新刻好，还未及印刷，赶上咸丰十一年(1861)石达开部自临江入瑞州，奉新官民逃徙一空，帅方蔚父子仓皇躲到省城避寇。四月太平军攻占奉新县，六月焚毁了帅方蔚居宅，他的藏书及手录各种诗文杂著草稿、衣服器物悉付焚如，无一幸存。八月军退，九月帅氏父子还家时，家中已是一地狼藉，满目疮痍。这就意味着，帅之宪从父亲那里已无藏书的实物可以继承，他唯一能学到的是他父亲的文史学方面的素养。要知道，帅方蔚是江西为数不多的既参加过国史(《食货志》)、又参加过方志(《江西通志》、《奉新县志》)与两次《帅氏族谱》的主要编修人员之一，帅之宪侍父舌耕笔耘，识见自然不凡。

　　帅之宪没有父亲这样巍科鼎甲的荣耀，却同样表现了对藏书的热忱。《石生公传》记载，这位仅有“内阁中书”虚衔的世家子弟对功名不屑，却把自己的藏书事业推向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

　　公嗜书，家所蓄藏富，悉披阅，各书纸版必手自鉴别，晚年尤专攻考据，自篆“古稀希古”印章，盖以纪实云。书之外，好珍藏古器、金石、竹木，鉴赏无讹。于古人书画，尤能辨别真赝。其搜罗研究，原不仅以张抡《绍兴内府古器评》、《清河书画舫》诸书为鉴也。

　　帅之宪将自己的藏书楼命名为“绿满窗”，有时简称“绿窗”，这是一个比较奇特却很生态且颇具诗情画意的名字，语出宋代诗人翁森《四时读书乐》中的诗句：“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尽管现在锁石村已经无法寻找到“绿满窗”藏书楼的确切位置，但四周良好的生态环境，让我们可以想见帅之宪在绿荫掩映的乡间小楼读书、校书、刻书与从事篆刻与书画品鉴的情景。

帅之宪 《绿窗主人》

　　掬得清芬绿满窗

　　帅之宪最大的事功，在于编刻《帅氏清芬集》。这部丛书是有清一代帅氏诗文总集，共有五十九卷、三十二册。其中一半是帅之宪搜集汇刻的帅方蔚的作品，计有十二种二十八卷十六册，内容分别是《紫雯轩经义稿》一卷一册，《紫雯轩馆课录存》五卷二册，两种均为帅方蔚所作经义制艺;《咫闻轩诗草》十卷四册、《咫闻轩剩稿》四卷四册、《咫闻轩遗稿》一卷一册，均为诗文集;《词垣日记》一卷一册，所载为帅方蔚殿试中式前后过程的大事记，对清代科举史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左海交游录》一卷一册，是帅方蔚与在京朝鲜使臣和文士交流倡和作品，是研究汉文化圈士人交往的第一手资料。《重宴鹿鸣录、崇祀乡贤录、行述、附录》四卷一册，实际上是帅方蔚的荣哀录。

　　《帅氏清芬集》中其他帅氏先贤的作品，有帅我《帅子古诗选》一卷，《墨澜亭文集》二卷;帅念祖《树人堂诗》二卷和《多博吟草》、《宗德文钞》各一卷;帅仍祖《嗜退山房稿》五卷，帅光祖《老树轩诗集》五卷;帅继祖《墨庄乐府钞》一卷;帅家相《卓山诗集》十二卷;最后是帅之宪自己的《绿满窗前草》一卷。另有《清芬集萃编》一卷，刻于光绪十四年，是编刻先贤的作品未能成集。散见于族谱、县志等处者，或是已刻著述之后新发现作品的汇编，有辑佚和补遗的意思。而帅寿昌《筦谭诗剩》、帅载祎《筱霞轩诗草》、帅嵩龄《汇存笔记》与《职思录》因与帅之宪同时代，或其未见，或以健在之人尚不宜编入《清芬集》，遂先后各自单独镂版梓行。

　　帅之宪为编刻《帅氏清芬集》，从光绪四年刻到十四年，真正花费了他十年之功，所耗精力财力自不待言，其中苦楚也是冷暖自知。他有时要去族人中征集遗著，反复开导，劝说他们配合工作，拿出底稿或存本来付刻。有的族人还算支持，有的则根本不买他的账，如帅燧遗著《四书人物备考》，“族中有钞本，可奈私为秘宝，不欲公诸同好”，亲族之人，反不似外姓同道之热情。

　　为了编好《清芬集》，帅之宪排除困难，尽量搜集不同底本进行校刻，以求还原作者本意。笔者曾见其手校《墨澜亭诗草》，丹铅点读，并一一注明与通行本的差异，可以证明他治学的严肃态度。又如族祖帅念祖因故谪死塞外，帅之宪通过多方努力，搜集到他的遗著《多博吟》，遂完成一大心愿。

　　在常见的三十二册本《帅氏清芬集》，无丝栏，卷首是作者名讳，然后是他编次，儿子大伊校刻之署款，中缝版心署“帅氏清芬集”，再列该册书名，下为“绿满窗刊”。每书前面有牌记，所写书名书体不一，背面落款有某年刊于“绿窗”、“绿满窗”或“静寄东轩”，书尾末页大多刻有“江右翰墨居郑文贵镌刻”或“江右翰墨居郑海原刻字”字样。由于刊刻时间前后花费了十年之久，因此虽为丛书，版式也有不同之处。每集一般半页八行，满行却有十九字和二十字、二十一字之别。字体通用宋体，虽然因刻工不同略有差异，但总体风格一致，只有《重宴鹿鸣录、崇祀乡贤录、行述、附录》一册用楷体写刻。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帅之宪熟稔古今文字，书中刻字所用生僻古体字触目皆是，倒是对从事古文献工作的一个考验。

　　除《帅氏清芬集》之外，帅之宪还刻有宋儒罗从彦《罗豫章集考证》十七卷，《绿满窗前草》一卷。没来得及刊刻的有《昭代书家姓氏录》二卷、《识字编韵》十二卷。最为可惜的是稿本《绿满窗书目正本》四卷、《别本》四卷、《绿满窗书画录》二卷，均不知是否尚存人间。

　　最后再谈谈帅之宪的书画鉴赏和刻印方面的成就。他在藏书上常钤用的藏书印，有“江右奉新帅氏探花小郎藏于绿满窗”、“探花小郎”、“臣之宪”、“帅石生鉴定”及“淑慎”、“学诗”、“吟香”等闲章，多为帅之宪挑选良石，手自刊刻。他曾向任奉新知县的著名篆刻大师赵之谦求教，因此技艺精进。谱传在谈到他的书法篆刻成就时说：

　　又常以书画篆刻陶情，书初学禇(遂良)，中年后任意挥洒，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仿各帖，皆逼肖。少时尝与邑名士彭子千讨论绘事，法效南田(恽寿平)，然不轻染翰。如黄长睿、扬无咎、张伯禹善画，而不以画行。尤喜铁笔，研求缪篆，得吾丘衍之《学古篇》，于三十五举，详加揣摩，镂蝟雕虫，刻印章千百馀颗，布白分朱，雅尚汉法……前邑令如张公束、赵撝叔、钟泽生诸儒吏，慕公名，投刺纳交，笺牍往还，只评骘文字，商略古今，无一字涉公庭刑案，人亦以是重之。

　　晚年帅之宪除了品鉴诗书，还在村中与几位退休林下的族绅一起结成“锁石五老会”，他们五个加起来岁数过了四百岁。这些老诗人常常分题赓韵，诗酒流连，直至一个个逐次撒手人寰，成了晚清江西一道空前绝后的风景。

　　奉新帅氏藏书在帅之宪物故之后，逐渐散出，大部分归藏江西省图书馆。现在馆藏除了《帅氏清芬集》原刻及新刊之外，列入善本的尚有帅之宪藏并题记的帅我《奉新帅氏制艺》及《墨澜亭诗草》手稿;帅之宪藏明嘉靖元年于鏊刻本元代鄱阳周伯琦著《说文字原》、明嘉靖十九年魏希明刻本《六书精蕴》(有“绿窗叟”即帅之宪题记)等。每书卷首均钤有“江右奉新帅氏探花小郎藏于绿满窗”或“帅石生审定”之印，朱墨燦然，触手如新。

　　文中两处楷体引文出自余子和《石生公传》，江西奉新锁石《帅心逸公支谱》卷十二《艺文》，页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