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广东画坛，大多受主流画坛影响。举其要者，有受宋代李成、郭熙影响者，如颜宗;有受“吴门画派”影响者，如梁孜、张誉、黎美周、欧大章、区亦轸;也有受“青藤白阳”影响者如趙焞夫、伍瑞隆、万国桢等;有受苏东坡影响者如朱完;更有受宋代米芾影响者，如陈琏、陈瑞、袁登道等。

　　从文献资料和传世作品可知，在广东画坛上，受米芾影响的画家有三个，他们分别是明代早期的陈琏、中期的陈瑞和后期的袁登道。陈琏没有作品传世，无法考察其画风，只能从文献记载和时人的诗文集中可略窥其受米氏影响之史实;陈瑞虽有一两件作品传世，但作品本身并无定论，因而确认其画风也多源自文献记载;唯独袁登道，不仅文献记载其深研米氏画风，传世作品几乎无一例外地显示出米氏云烟山水的风貌，使其无可置疑地成为广东画坛米氏逸韵的承传者。

　　袁登道字道生，号强名，别署曲木菴道人，广东东莞人，明诸生。其父袁敬亦擅画，明万历四年(1576年)举人，知安徽天长县，精于书画，负有才名，著有《白云集》。袁登道能传家学，绘画、诗文、篆隶、刻印皆工，著有《水竹楼诗》。不仅如此，袁登道还刻有丛帖《水明楼帖》。此帖乃袁登道得逸少(王羲之)真迹，剪裁综括，得诗二十首而刻成，可惜现已失传。此帖和当时广东另一位书家李楩所刻的《溪声堂法帖》是广东最早的私家刻帖，开启了岭南刻帖之先河，为清代中期以来岭南地区刻帖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袁登道绘画以山水见长。和古代很多传统画家一样，他也有过转益多师的艺术经历。他先是师法元代的王蒙，后来私淑宋代的米芾，同时也学同代的胡宗仁，《明画录》称其学胡“而笔力气韵差胜”，说明学胡之成就并不大。所以他便一心一意学米，最终形成了其米芾云山一路的山水画风。

　　袁登道的画作相比较同时代其他粤藉画家而言，应该说是比较多的，可以和趙焞夫、伍瑞隆并驾齐驱。他的画风也和趙焞夫、伍瑞隆一样，表现出一种程式化倾向。这种倾向便是以米芾云烟山水为表征的山水风格，这体现在诸如《烟水云林图》(天津博物馆藏)、《为李云龙作山水图》(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山光云影图》、《山雨欲来图》(广东省博物馆藏)、《笔底烟霞图》(广州艺术博物院藏)、《芦溪泛舟图》(东莞博物馆藏)及《云深飞瀑图》(《广东名画家选集》)等作品中。

　　《山光云影图》作于崇祯丁丑人日(1637年)，开卷便有作者自题隶书大字：“所恨古人不见我”，钤白文印“袁登道印”、“强名氏”。其字苍劲有力，颇得汉人神韵。画面于如烟如雨之景中隐约可见平畴远野及山顶、房舍，如幻如影。作者成功地采用北宋米氏父子所创之米点皴，并借助水墨的渗化多变表现出扑朔迷离的云山雨树。米点皴又称“落茄法”或“拖泥带水皴”，系用清水遍抹山形坡面大小之处，再蘸墨横笔点出，这在袁氏作品中最多见。后有作者自题诗曰：“林壑苍茫宕雾浓，冥濛烟雨翠连空。岂超造化难收拾，却入幽人楮素中”，钤朱文方印“迷花醉月”及白文“登道之印”、“曲木菴道人章”。诗意将画境概括，表现出浓郁的文人情结。(图1)

　　图1 明·袁登道《山光云影图》卷，纸本墨笔，23×375.5厘米，广东省博物馆藏

　　袁登道作画反对一味摹仿，认为摹古而不加自己创新便会为古人所束缚，所以他在题诗之后进一步写下自己的艺术心得：“近观时流之学，往往以摹仿为工，甚于写幽邃，为前人所缚而不能超。余乃法古而难古，直恽然涂鸦，不记其合与否。张思光有言：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余于此尔云。崇祯丁丑人日作于曲木菴中，袁登道自识”。文中对当时画坛摹古之流弊提出尖锐批评，并对自己的画颇有几分自得之意。文中所言之张思光即张融，乃南朝齐国书法家，书兼众体，于草书尤工，文献记载称其“齐梁之际殆无以过”。齐高帝尝曰：“卿书殊有骨力，但恨无二王法”，张融答曰：“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这是在《南史•本传》上记载的一段掌故。袁登道引张融所言为己用，足见对自己画艺之自负。卷尾有秋园良揆于丙寅菊月题跋，文曰：“此卷曲木菴道人自藏笔也。道人尝有言：吾老年弄笔，若海市蜃楼，时而有，时而无，想道人脚底不知踏破白云苍霭几千万叠，故能现此化工。识者称为米颠后身无疑也。夫既米颠后身，何必尚留余恨。虽然米颠而后，复有道人，此古人之幸而古人无可恨也。道人而后，不复更有道人，此道人之不幸而道人亦可无恨也。独是古人杳矣，使古人而置身百世之上，相见一堂，吾不知谁为伯仲而又谁为低昂者。此道人之所以寄恨于古人，而亦古人同恨者也。然则道人既往，或有恍惚如道人者，又将何以寄恨耶?”。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夸饰，但可反映出袁氏画风表现出的米氏风格是极为明显的。这也可以从另一方面如此理解：虽然袁氏自称“法古而难古”、“不记其合与否”，但实质上他也并未脱离古人(米芾)之窠臼，其画风乃是对米氏云烟山水的一脉相传。

　　《烟水云林图》风格与《山光云影》极其相近，系作者于崇祯丁丑(1637年)上元为友人张少文所作，也用米点皴。画面从右至左，分别为险峻山势、沙洲及烟波浩渺之江景，既有山间飞瀑、庙宇及撑伞行于桥角之游人，也有农家茅舍、依依垂柳及浮于江上之轻舟。山重水复，白云环绕，一派江南水乡风光。作者题识曰：“崇祯丁丑上元作似少文社长博笑，弟袁登道”，钤白文方印“登道之印”和“强名氏”。画卷之后尚有拖尾，亦有袁氏题识。先是题诗曰：“淡烟和雨大微濛，造化由来点缀工;似与幽人安笔格，好将消息问鸿蒙”，诗意与画境相通，显示出一个文人画家的笔墨情趣。在该诗之后，袁氏继续题曰：“余丁丑为少文社长作烟水云林卷，今将付裱，聊以题此：淑气苕苕喜载阳，莺声清啭日初长。春来几度欲相望，杨柳风前聆小张。右春日奉怀之作并录请正，曲木菴道人社弟袁登道草”，钤白文方印“登道之印”和“字道生”。此诗乃画境的进一步阐释，表现出作者以画境怀人之意。题中之张少文不可考，但他是袁登道绘画的忠实拥趸。袁氏所作的另一件山水长卷《笔底烟霞图》中题识曰：“苍茫元气自无穷，万叠云山一抹中。欲识烟霞真骨格，好将消息问鸿蒙。社长张少文，吾辈中韵人、清修绝俗之士也。平生无所嗜好，唯嗜拙笔，余亦乐其所好，每晤辄为之挥毫，缣缃几满，犹谓余曰：尚缺一长卷继津，然余心得之。兹岁庚辰闰月既望，过余曲木菴，袖楚藤一卷曰：愿副前诺，兼了吾愿。茗薰之暇，遂搦管自辰，及未濡染，既耽，聊复题识而归之。曲木菴弟袁登道笔”。据此可看出张氏对袁登道画艺的喜爱程度。在袁氏仅存的数件作品中，竟有两件作品是为张少文所作，这本身也很说明问题。(图2)

　　图2 明·袁登道《笔底烟霞图》卷(部分)，纸本墨笔，26.5×578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为李云龙作山水图》与前述两作相比，显得较为淡雅。作者用很多的功夫表现山间云雾缭绕的景象，将险峻的山峰、起伏的山势和一望无际的原野置于雾霭重重中，显示出一种梦幻般的景致。远山及云雾多用淡墨渲染，而近树则施以浓墨，且水墨淋漓。作者题识曰：“苍茫元气浩无垠，似雨如烟各未分。却是幽人亲领略，石田毛管自耕耘。丁丑仲夏，烟客社长访予菴居，茗薰之暇，挥作此卷，烟耶雨耶，也不可知，聊用以咨棒喝耳，曲木菴道人袁登道笔识”，钤朱文方印“迷花醉月”及白文“登道之印”、“强名氏”和“曲木菴道人章”。题画诗也和其画一样，与其他诸作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显示出袁氏在诗画方面一定的局限性。(图3)

　　图3、 明·袁登道《为李云龙作山水图卷》(部分)，纸本墨笔，25×435.5厘米，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卷中有棱伽山民四段题跋，第一段题曰：“此卷曲木道人为王烟客先生所作，款署丁丑，康熙十六年也，光绪丁丑三月棱伽山民记。按疑年录乃万历五年，非康熙也”。棱伽山民即顾子长，乃晚清著名画家刘泳之(1809-1847年)高足。此段题跋有两处有误，一是“烟客”非“王烟客”(王时敏)，而是广东的李云龙。按，李云龙，字烟客，号二严，广东番禺人，诸生，明亡后为僧，著有《啸楼集》;二是“丁丑”既非康熙五年，也非万历五年，乃为崇祯十年(1637年)，在前述两件作品中，袁氏自己题识也明确指明乃崇祯丁丑，无庸置疑。第二段题曰：“按疑年录，王烟客先生生于万历二十年壬辰，卒于康熙十九年庚申，寿八十九，此卷年署丁丑，乃崇祯十二年，曲木菴道人画不经见，深得云烟滃染之趣。案无读画录，暇日当检，想亦一硕学隐君子也。光绪丁丑四月，棱伽山民”，钤朱文印“顾子长”。此段题跋亦将烟客误为王烟客，“崇祯十二年”应为“崇祯十年”。第三段题跋曰：“雨意昏昏酿欲成，当须举白便浮君。惟将翰墨留濡染，回首苍山空暮云。集苏文忠公句，民又书”，钤朱文印“小子长”。第四段题跋曰：“人生苦乐知有几，空里浮花梦里身。若对青山谈世事，游人初乐岁华新。令人却忆湖边寺，已向虚空付此身。不独江天解空阔，一时收拾与闲人。丁丑六月集苏文忠公句，棱伽山民”。(图4)

　　图4 袁登道刻印：餐秋菊之落英

　　棱伽山民题跋之外，尚有刘履芬、潘锺瑞两跋。刘履芬题跋曰：“云山起伏，烟雨低迷，大块元气，濡染淋漓。丁丑四月江山刘履芬观”，钤朱文印“泖生”;潘锺瑞题跋曰：“考画史会要：袁登道，字道生，号强名，东莞人，山水宗胡宗仁，其曲木菴道人之号，画史未详，而列其人于隆庆、万历间。烟客先生生于万历二十年壬辰，至崇祯十年丁丑，年四十有六，不识道人年几何?度必长于烟客，乃呼之为社长，想见昔人抱谦，尤善交谊，以所艺投知音，其相为珍重之意可知。画中远山长云，出没万变，盖宗米家泼墨。米家宝祖王洽，或先或后，相得益彰，谁复谓米老大胆独创耶!光绪己卯嘉平中漧长洲潘锺瑞记于壶园雪窗”，钤白文印“廋□”和朱文印“壶园寓客”。两人均为晚清时人。

　　此卷之鉴藏印有朱文印“惟德堂”、“醇士”、“竹宾”、“彦冲”(三次)、“否生”、“北山堂”和白文印“沈□之印”、“□□斋”、“顾曾寿”。其中“醇士”乃戴熙之印，“彦冲”乃刘泳之印，“北山堂”乃香港利氏斋号。这些名家之鉴藏印记说明此卷是一件流传有序的作品。

　　《云深飞瀑》作于崇祯庚辰上己(1640年)。画中瀑布似从云间飞泻而下，云雾盘旋，大树参差。墨色的浓淡深浅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山势的远近高低，笔墨浑厚、苍润。作者自题诗曰：“灵源清寂碧林氛，谁把琼萧弄白云。明月满天风露冷，九霄飞下凤凰群。”从诗意及画图中，似觉有一种幽寂、冷落之意。

　　与上述风格不同，《山雨欲来图》扇面用笔简洁，一笔勾出轻舟，侧锋写风帆。舟急行于江，梢公与客官各据一端，其神态作焦急状。另有一人坐于山中小桥边，仰望翻滚之乌云。山石用卷云皴，给人一种跃动感。

　　此外，袁登道还善治印，今有《袁道生印存》一册存世。其印淳厚古朴，独树一帜，代表了广东早期篆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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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万章简介：

　　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北京画院齐白石艺术国际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从事明清以来书画鉴藏、美术史研究，近年研究领域涉及近现代美术史和当代美术评论。书画鉴定方面的专家，曾师从著名书画鉴定家苏庚春，著有《书画鉴藏与市场》、《书画鉴考与美术史研究》、《岭南近代画史丛稿》等论著20余种;同时兼擅绘画，以画葫芦著称，被称为学者型画家，先后在广州、北京、上海等地举办展览，作品被多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出版有《一葫一世界：朱万章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