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明:耿耿于怀——关于耿建翌
2015-09-01 14:34:07 高士明
这是一本关于耿建翌的书。它的目的不在于呈现一位杰出的艺术家,而是要回应尼采的那一句——瞧,这个人。这个人,他的腔调,他的气质,他的姿态,他的心境,令我始终耿耿于怀。
本书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撰写专文的学者,还是接受访谈的艺术家,不管名声显赫与否,其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老耿的朋友。所以,在此书中标志出其身份的,不是各种头衔,而是与老耿相识或者结缘的时间。所以,这本书同时还关于许多与耿建翌有关的人,这本叫“关于”的书,同样是在用一个人来定义一群人。
这本书的标题是“关于——耿建翌”,而不只是“关于耿建翌”。应该说,本书所关心的,首先是耿建翌的“关于”。
耿建翌的“关于”,绝不止于艺术。他从来不是一个狭义上的艺术家。在与编者的对谈中,他的观点明确而坚定:四十岁后,不再考虑“创作”,只是“做事”。在耿建翌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着他的一句话,“艺术这玩意儿,可以学,不可以教”。艺术当然有其可教之处,但老耿所看重的,却是它不可教甚至不可言说的部分。这不仅是指艺术家凭借其本能所进行的那类“症候性创作”,那种自然发生却又充满风险的症状,而且还指向一种持疑,一种对于行业化的艺术生产和体制化的艺术教育的抵抗。很久以来,老耿的工作一直以某种“去作品”或者“准作品”的方式渐次展开,对他来说,艺术这玩意儿,它的战场和领地始终就在日常生活的场域之中。
在关于老耿的诸多主题中,最让我惦念的,是无知与无常。2011年10月,我独自呆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小镇上,从吴山专和张培力处得知老耿的病情,震惊之余,感慨不已。远隔重洋,那一个月里传来的都是坏消息,时间一下子变得焦灼而迷茫,脆弱,无情,却又弥足珍贵。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面对死亡这个问题,愈发感到自己这些年来活得不情不愿、不清不楚。那些天,我反复掂量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想起井上有一的“日日绝笔”,想起济慈的墓志铭——“他的名声漂流在水上”。可以说,老耿的病情让我经历了人生的一觉。说来奇怪,那时我跟老耿并没有这样的亲近,不知为何,却因他触动了心底最深处的困惑、焦虑与迷惘。
之后的一个月里,我跟吴山专、邱志杰、徐震等朋友反复商量,打算出一本老耿的书。那段时间每天都有朋友从各地去看望老耿,不知道大家都谈了些什么,不过我想以老耿的智慧与骄傲,一定不会是那些悲悲切切的狗血桥段。在当时的想象中,这会是一本迅速生产出的谈话集,记录下老耿生命最珍贵的一段时光里,朋友们的一次次来访,一次次为了告别的聚会。大家谈天说地,无所不至,关于生命的快乐与希望、无知与无常,而老耿的所有“作品”,恰好是这些谈话的插图或者旁白。
半年之后,老耿奇迹般地康复了起来,真是假天之幸!庆幸之余,这本书却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不过从那时起,老耿之于我,就不再只是一位前辈和同事,还是一份沉重而又亲近的心事。
其实,在我的策展生涯中,只跟老耿合作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对老耿越了解,我对邀请他参展就越有心理障碍。现在想来,当年的那次邀请实在也是年少无知。那是2005年底,我在澳门艺术馆策划一个题为“显微学”的展览,希望从人间世的切身经验和游击行动中,呈现出一种深入日常领域的微观实践,一种反意识形态自我的生命政治。在我当时构造的“显微学谱系”中,老耿的《自来水厂》可谓首当其冲,它构成了中国艺术史上第一个观看政治和权力监控的社会“装置”。联系到他后来做的窥视、审查、问卷、寻人、证件、合同……,以及1990年代初那些关于穿衣、吃饭等日常行为的“规则说明书”,一种从微观视角出发的生命政治的关切渐次展露出来——身体中埋伏着权力的感应器,家庭中隐藏着政治斗争的原型,吃饭、睡觉、坐、立、行走……甚至在欲望和抒情中都蕴含着组织程序。
当时的我,一心要理出这条与意识形态运作截然不同的艺术脉络,急吼吼地找老耿谈方案。讨论过程非常愉快,他的提案却让我束手无措——《老耿最近在干啥?》,这是一个提问,他的要求是没有任何现场呈现,画册上必须留出空白。这件只能作为传说的、不在场的作品让我很为难,甚至暗地里觉得老耿有点过于观念,过于自恋。于是我在展厅正中的钢梁上贴了一行大字“老耿最近在干啥?”,既是标题,又是“作品”。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强迫在场的做法实在是对不起老耿。他当时对提方案参展这件事情本身颇有意见,这里涉及老耿身上独有的一种态度——绝对、彻底、干干净净,不修辞、不浪漫、绝不矫情。
几年后,老耿受邀在上海做个展。他打电话给当地的朋友们,征集他们家中那些没用的事物。他把这些被使用过的带着生活痕迹的无用之物、多余之物,按照厨房、客厅、卧室、浴室分类,各归其位。他用这些经过不同世代的无用之物,这些具体的现实剩余物,拼成一个抽象的家。这是老耿所擅长的工作方式,我们从中看到的不是“作品”,而是“做法”。这种做法,信手拈来,没有来由,却意味深长。
2012年9月,老耿病情反复,民生现代美术馆做他的个展。那是他第一个回顾性的展览。在展厅中,我被他独特的质感所打动,这种质感超出了一切观念与形式,模糊、损耗、腐蚀、衰异……。在这质感的背后,是一种奇特的力量,细微但致命,日常又无常,脆弱而锋利,冷淡却慈悲。
这一切,源自老耿独特的感受力,他对事物的感觉,他对世界的理解,他对生命的态度。从这感觉、理解和态度中,凝结出一种孤绝的姿态,化身在展厅的每一个物体、每一帧图像中。这种姿态所展示的——正如他的朋友许江在开幕晚宴上所说——是一位孤独的个人,以如此脆弱而尖锐的方式,向所有事物挑战。
正是这种姿态,令我至今耿耿于怀。2011年10月,我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这两天辗转难眠,细想老耿一生,不求闻达,不事功利,不仰人鼻息,不故作神秘,不经营算计,不为稻粱谋,朋辈之中,唯此一人。”
(责任编辑: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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