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堂主人何安达（Anthony Hardy） 大公报记者周婉京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周时期，各方诸侯与王朝并立而存，礼教开始成为统治阶级用来管理领地和人民的重要手段。青铜器的发展随之也进入繁盛，器皿逐渐成为可明显区分个人及家族身份的标誌，那时的人们将生活、信仰、传说、歷史铸成繁缛的纹饰，等待今日的人们能从青铜文化中“见微知著”，读出些许已沉睡千年的故事，或是像奉文堂、思源堂主人这般以收藏的方式来赋予器物新的生命。 

　　著名收藏家、古董商陈淑贞(Susan Chen)在移居香港之初曾加入东方陶瓷学会，并以第一位女性收藏家的身份成为第一届求知雅集的会员。去年十二月，陈淑贞因病在养和医院去世，倾其一生创办的奉文堂藏品交由其夫何安达(Anthony Hardy)打理，陆续在香港佳士得、中国嘉德拍卖行上拍。

　　奉文堂藏品 小件为主

　　古以祭祀为吉礼，故称铜铸之祭器为“吉金”。今年十月秋拍，中国嘉德(香港)由此推出“见微知著──奉文堂吉金”专场，涵盖了上自二里岗、商周下至汉唐的青铜器、金银器共计八十馀件奉文堂旧藏。部分拍品早在一九九○年曾参与由香港市政局、香港东方陶瓷学会联合举办的“青铜聚英──中国古代与鄂尔多斯青铜器”展览。

　　据何安达回忆，陈淑贞从事青铜器收藏逾三十年，只要是对她来说有价值的藏品都会收集，从器物体型来看，多以小型物件为主。“Susan(陈淑贞)接触青铜器的时候主要是出于古董商生意的需要，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自然会喜欢美丽的事物。Susan又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在三十年内将个人收藏做起来，包罗许多方面，很难想像她当年还在台北生活的时候，起步阶段只有不到二十件藏品。”

　　何安达亦说，稳健、谨慎是奉文堂藏品不断建立的一个基础。从奉文堂青铜器藏品的独特性即可看出这一特点，奉文堂所藏带钩的年代跨越春秋至东汉，除展现出清晰的收藏脉络，藏品的材质和造型各不相同。

　　其中，有一件春秋时期的银质鎏金镶玉夔龙纹带钩，长二十二厘米。钩短作圆吻龙首形，隆鼻、蹙眉、凸目、龙首回形状;三枚方形玉石嵌于体中央，玉石温润呈淡绿色;钩身两侧满饰高浮雕几何夔龙纹环抱玉石，左右对称，身中部第二、三块玉石间饰兽面饕餮纹，卷鼻扇耳、琉璃为睛;钩尾复琢几何夔龙纹交缠相绕。钩背平素可见银胎，圆钮柱置于钩腹中央，令人不禁感嘆整器造型之流畅，纹饰之厚重古拙。

　　带钩虽小，佩钩却是件大事。《淮南子》载：“满堂之座，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讲的是，放眼看去，宾客满堂的腰间环带上，都露出形形色色的奢华钩饰。而正是在这个“视钩各异”间，人们的身份、地位都表露无遗。在十分讲究礼仪等级、非礼勿视的中国古代，小小带钩充当着佩戴者的“名片”。

　　“用这些器物的一般都是皇室、贵族，很多是祭祀用品，使人获取与天之间的沟通。我在进行个人收藏的时候，常常想到自己就是使用这种器物的人，那我的家中岂不是也应该有随从万千”说到这，坐在木藤椅上的何安达爽朗地笑起来。

　　收藏四标准 铸造最重要

　　何安达的藏窦名曰“思源堂”，专攻青铜器收藏，并以体型较大的重器为主。于是，常有人问起他和陈淑贞是如何以行家的身份来看待对方藏品，询问他们作为“夫妻藏家”的心得。对此，何安达的回答反而令人出乎意外，他说两人的收藏相对独立，留给彼此许多空间。陈淑贞收藏过一些他未入手的东西，例如镶嵌技术精细的雕刻品。几年前，思源堂在新加坡举办收藏展时，展览除有青铜重器，在间隙之中也摆了些较为女性化的小物件，那便是奉文堂的藏品。

　　因为青铜器材料的罕有珍贵，青铜器主要是供富人阶层铸造使用。在艺术市场上，青铜器越精緻越罕有，它的价值就越高。所以除了象徵权力，青铜器更以精良的铸造技艺为世人所称道。

　　说起收藏青铜器的标准，何安达确立了一套“4P”原则，“4P”包括：铜绿或皮壳(Patination)，铭文(Pictogram)，铸造技艺(Precision)及收藏历史(Provenance)。被记者问起几项标准的重要性排序，何安达笑称：“能称得上是上乘藏品，就应该同时包含这四条元素，少一条就不能算顶级。”如果真的要选出最重要的那个，何安达认为应是铸造技艺，他进而解释道：“以安阳青铜器为例，必须仔细看，像是饕餮纹、弦纹的工艺难度高，这花纹可不是刻上去的，而是铸出来的!”

　　二○一○年九月，纽约佳士得在亚洲艺术周期间推出“思源堂中国古代青铜器珍藏”专场拍卖，呈现何安达藏有的青铜器共一百二十二件，估值逾一千五百万美元。何安达称自己的藏品多数是在那时卖出的。

　　当时，一件商末安阳的连盖方彝以三百三十三万美元拍出，器身与盖饰以饕餮纹，其眉眼鼻爪和兽角皆为凸雕而成，背景布满雷纹。实际上，何安达对青铜器?迷恰恰是因为安阳青铜器：“无论从铸造技术、礼仪作用还是神秘的象徵意义上来看，安阳青铜器都算是一个‘总结’，承接了二里岗到公元前一千四百年间的青铜器美学，也对后世产生至深影响。”

　　陈淑贞最爱春秋螭虎挂?

　　陈淑贞认同何安达的“4P”标准，一旦遇上两人皆钟意的藏品，有时他们也会比拼“口袋深度”。因妻子身兼收藏家与古董商身份，何安达说，陈淑贞早将对藏品的爱融入与人打交道的过程。“客人都是她的朋友，从全世界都会有朋友飞过来找她，她呢，约人家吃饭，两小时过去了还在讲某件古董背后的历史故事，所有人都说——‘Susan根本没想过卖东西’。”

　　如果说有一件藏品是陈淑贞特别喜欢的，那么非春秋青铜大型螭虎纹挂钩莫属。螭虎高四十厘米，整体造型呈S形，伏身贴挂于侧壁上两前足伏于颈两侧，后足蹬于壁上;后背部自脑后至尾间有一突脊，高挺蜿曲，灵动有力;突脊两侧皆阴刻紧密的鳞片纹，虎尾粗状捲曲若?，用于悬挂编钟。此件艺术品亦反映了编钟悬挂方式，下层钟最常见的是换挂式，挂钩多为爬虎套环和双桿套环两种。

　　整件作品雄健灵动，蓄势待发，细节处凸显的肌肉充满力量感和张力。模具设计，范铸技术、合金配製，均体现了当时先进的铸造技术。何安达依靠鉴赏经验推断，这件螭虎挂钩很可能来自中国南部。

　　除了年代跨度大、类别齐全，奉文堂青铜器藏品涉及青铜铸造、错金银、镶嵌、鎏金、铬银、錾刻等多种金属加工工艺。再如，汉代青铜烙银瑞兽纹杯杯身烙银，错红铜瑞兽为纹，器表平整细腻，金光依旧灿然;唐代银壳孔雀海兽葡萄镜纹路层次清晰，飞鸟、粉蝶飞舞于其间，葡萄果实藤蔓交错穿插;而战国至西汉的金质螭龙纹嵌琉璃阳燧，兽纹的眼睛均镶嵌琉璃为饰，又是存世罕见的纯金质阳燧。

　　新晋藏家缺少收藏乐趣

　　何安达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在香港生活，想不到一住就将近半世纪，期间竟因热爱中国艺术品而结缘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陈淑贞。他第一次遇到“Susan Chen”，不是见到而是“听到”，他说自己先遇到的是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温柔声音。一次到纽约出差，他看中一件艺术品，向画廊询价之后，负责人让他等回话，谁料一等就是一年半。“当Susan(陈淑贞)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时隔久远，我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件艺术品的模样了。原来，她回到香港后把我的名片塞在家中某个角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所以才会杳无音讯。”

　　奉文堂、思源堂主人之间的感情浓缩在方方面面，体现在大事小情上，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是次秋拍专场的命题──“见微知著”，既有“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之意，也有以小见大之思。何安达在专访中多次陷入思考，好像一时间有许多画面在他脑中浮现，他每想到爱妻总 展露出愉快的表情：“我不伤心，恰恰相反，我很高兴，感觉每天都能和她‘对话’。遇到棘手的事情，我会问她‘告诉我该怎么做’(tell me what to do)，然后真的会有想法在脑中涌现。两个亲密的人，就算分开之后，感情上还会有连续性，她走后的这段时间，我也在学习，试?独自处理文件、帮她打理藏品等等。”

　　论及新晋藏家在中国艺术品收藏市场的表现，何安达说他感到有点遗憾，因为缺少了他那一辈收藏家的热忱：“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是先爱上藏品才决定购买，现在许多人都是为了交易才交易。他们把眼光投向中国古董，实际上随时等待再交易的机会，这样做怎么可能享受到收藏之乐?”说到底，收藏青铜器，拥有的不仅是一件千古传奇的器物，更是一段情、一段故事，以及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