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山石

　　“法国油画是从意大利学过来的，为什么19世纪法国会变成油画中心，超过了意大利?因为它充分且很好地掌握了油画的本体语言，然后再结合自己的文化和生活，创造性地融合进去。如果东方人掌握了油画的本体语言，再加上东方的传统和生活，则完全可以变成中国的油画，悟得好，还可以超过西方，因为世界上早有成功先例。”

　　银色头发，红色围巾，花色毛衣上几条麋鹿探头探脑，86岁的全山石认真地和雅昌艺术网讨论着关于油画与中国的话题，他激情又务实，虽和蔼，但原则极强，是与非十分清晰：“油画本身是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中国的油画将来很有希望。”

　　每次和全山石对话，都会有恍惚的感受，似乎与你交流的是一个浓缩了历史又嫁接着未来的坐标，他有着时代赋予的独特使命，又具备当下鲜活的生命气息，懂得迁就，又有坚持，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具已经86岁的身躯里深埋的最爱：油画。他以对油画这种艺术形式的深爱，以对国家和东方民族的深爱，二者结合，努力融汇并极力促成具有民族趣味和中国国情式油画的生根发芽。

　　“油画”是一生的关键词

　　“我喜欢油画。”

　　对于全山石而言，“油画”是其一生的关键词。从青年时期与它的初次接触，再到藉由国家之手来到苏联，承膝俄罗斯油画扎实技法和纯正趣味，后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致力国内美术教育，直至退休后十余年的专职研究，考察欧美等国博物馆，从源头对油画的本土语言正本清源，并在85岁的时候为中国奉献了一座“油画”城堡：全山石艺术中心。“作为中国优秀的艺术家，他思考的是怎样将世界优秀精品带到中国，怎样为我们的年轻人打开一扇精彩的世界窗户，对于中国年轻的油画青年意义深远。”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认为全山石“是努力的在我们的家门口建造一个世界油画的谱系，为今天的青年建构起一个世界文化的品味，让他们在这里看到中国的未来!”

　　全山石将自己的一生分成数段，每一段均以“油画”为核心关联不同的方向，因此不断地离“油画”越来越近。一旦面对和掌握了真相，全山石则又全情投入，将其和中国传统与国情相融，在掌握油画本土语言的基础上，成就属于中国的油画面貌。“当今中国油画创作无论题材、内容，还是形式、风格都无可非议，都很好!但我们与西方油画相比还有些差距，差距在哪里呢，差距就在于油画的本体语言掌握上，在这一点上，我们做得还很不够，所以需要有所改进和有所提升。”

　　作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油画大师，全山石将自己的一生深刻烙上“油画”二字，在继承、创新、转化等方面都力争圆满，加之那个年代人们的特殊使命感，全山石在中国当代油画发展史上占据承上启下的重要位置，并为中国油画的新发展创造重要拐点。

全山石 2007   帕米尔养路工人 117X68.5cm

　　持续86年的生命力与书写性

　　2015年12月31日下午,“中国美术学院全山石油画高级创研班俄罗斯写生作品展”在杭州的全山石艺术中心开幕，展出了来自这个高研班的12名学员历经42天创作的100余幅写生作品。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对于没有参加这次写生之行十分感慨，他指着一幅画有所有成员的集体画说：“好可惜，我不在里面。”他还认为这种大师班的教育方式“和50年代的马训班、60年代的罗训班等一样”应该成为中国美术学院高端教育的一个品牌。这趟40多天的俄罗斯之行中，写生就占据了1/2多的时间，因为全山石非常重视写生，他认为自己作品中的生命力就是源自这种观察和表现方式，即使是这次远行，86岁的他也画了几张写生作品。

　　早年全山石到新疆采风，在集市上遇到一个维吾尔人，他感觉形象非常好，就上前沟通希望可以给他画像，“可以，但是我没吃饭。”全山石立刻跑去给他买了两个囊和两个瓜，他就坐在那里给我画，“我非常激动。”但是还没有等到全山石完全画完他就站了起来，“我以为他去上厕所，结果等了半天都没有回来，他就这样走了。”但全山石已经把人物主要的东西抓了下来，“这种东西才会有自己的生命力。”

　　1979年，全山石带着研究生和青年教师去敦煌考察。在这里，全山石看见了对东方性不同的认知，即另一种描绘方法：以团块、明暗加高光，注重体积和很强的体量感。“这种描绘方法与西方的油画一脉相承，使我很吃惊。”于是，徜徉油画世界的全山石更加注意从东方发现西方，对民族性的理解也更加丰厚。“绘画应该是从心里出发的。书写性和生命力，一个是情感的表达，一个是内在的情感，都是绘画重要的元素。”

全山石 2007  盛装的塔吉克姑娘阿依古丽  102X84cm

　　QA：

　　雅昌艺术网：对中国人来说，油画是个舶来品，但是对人类而言，油画是永恒的艺术表现形式之一，它有自己特定的语言与模式。如何落地并茁壮生长，是一项长期的工程。在这个工程实施漫长的过程中，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全山石：油画对东方民族来讲是一个新鲜事物，东方没有油画传统。我国第一代画家当年很艰苦，条件有限，不可能把西方油画全部学过来，虽然我们第三代条件比他们好了，也不可能全部学过来。我喜欢油画，退休后自己出钱，跑到欧洲前前后后呆了十年，这十年里我主要想的是怎么样把西方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传到中国来。

　　究竟什么叫油画?不是用油画颜料在画布上画画就是油画，油画本身有特定的语境和表现方式。跟芭蕾舞一样，芭蕾是舞蹈的一种，但它有特别的内容，油画也是这样。我这辈子定位就是一个铺路石，下代人不能再走我们的老路，我们这代人学油画，包括靳尚谊、詹建俊，是看着《苏联画报》画油画的，对油画的本体语言了解的非常少，为什么要调色板?为什么这样画?不知所以然。所以很盲目地崇仰，所以我觉得要了解油画首先要了解西方的文化、文明和生活，因此这十年我到欧洲了解欧洲人的生活，考察欧洲文化的产生、发展、变化，再去看油画，就知道为什么十五世纪的油画跟十六世纪不一样，为什么十七世纪会出现这样的油画。油画本来产生在意大利和尼德兰，为什么后来法国、西班牙会超过它?这个道理要搞通，基本上我得出一个结论：油画本身是可以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中国的油画将来很有希望，因为世界历史上是有成功案例的。

全山石 2007  维族百岁老人买买提 100X90cm

　　雅昌艺术网：您这个年代的人有特殊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如何看待这种历史赋予的特性?

　　全山石：我是解放后第一批到国外留学的，出国的条件非常好，依我们当时的家庭条件是想象不到的，这是党和人民给我的东西，我应该回报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别人做不到，我能做到，我认为是最愉快的事情。油画到我们这一代人以后慢慢完善起来，我们现在画的东西，西方人基本上能看得懂。我认为现在中国油画的内容大部分比较健康，形式上完全可以自由发挥，那现在和西方的差距在哪里?我认为最关键的是本体语言，好像跳芭蕾舞，脚尖不起来，就不是芭蕾。油画本体的东西就是和其他画种的不一样，其他画种达不到的才是它的特点，我们要发挥油画的局限性，不是它的无限性，如果油画和国画一样的话要油画干什么呢?所以油画应该发挥油画本体语言的特色，发挥到极致才是你的任务，所以我们现在的差别就是本体语言研究的不够不深，发挥不够好。油画需要民族化，但“化”是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本身变了，那“本身”就不存在了。我的理解是最好在西方油画本体语言的基础上注入民族精神、生活、文化和个人情感，把本体语言升华变成民族精神，我觉得比“化”更加确切、完善。

　　雅昌艺术网：油画首先是油画，前面可以加很多形容词，可以让它丰满，但它首先必须得是油画。

　　全山石：你理解的很准确。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这是一个学问。

全山石 2008 阿依古丽 50X40cm

　　雅昌艺术网：苏联绘画对中国人的审美影响十分巨大，抛去政治原因，应该如何正确理解这种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力?您如何与它保持“合适”的关系?

　　全山石：我们对苏联绘画的认知有两种情况：一种认为苏联绘画好的不得了。还有一种认为苏联绘画很差，其实苏联、俄罗斯的绘画和西方绘画是一脉相承的，不是两种东西，但有所发展，是把生活灌输到油画里面，慢慢形成了俄罗斯的油画，这样，俄罗斯油画区别于西方的油画，但也是油画。

　　我认为俄罗斯艺术有好的一方面，它把西方油画逐步变成俄罗斯油画，而且19世纪下半叶在技术上到了高峰(谢洛夫)，但是我们国家接受俄罗斯油画特别是苏联油画没有客观地分析，而是照搬。不好的一方面就是极左思潮，艺术完全以政治来代替。西方人正好抓住不放，因此我们看俄罗斯艺术一定要一分为二。

　　雅昌艺术网：现在，您还会经常在外面写生或创作吗?您绘画里的书写性和生命力与写生有何种关联?

　　全山石：我经常出去写生，油画家中我的写生是比较多的，我认为艺术要感动人，首先要感动自己，为什么我画这个东西，肯定我当时感动才会画，我是很感性的人，感动我的，我就去画，画的速度也很快。作品最主要的是要把你的情感放在里面，通过自己的脑子，通过心灵，再通过你的技法表达出来，这就叫“艺术劳动”，我们现在很少艺术劳动，只用相机镜头咔碴一下拍下来以后实际上是自然形态，把这个自然形态再放到画布上去，以为是艺术形象，错，这还是一个自然形态，所以艺术形象是通过我的眼睛、脑、心，再通过我的手创造艺术形象在画布上。

　　所以我非常重视写生，这次去俄罗斯我还画了几张写生。我绘画里的生命力主要靠写生。可以举这个例子，我遇到一个维吾尔人，形象非常好，我说能不能给你画个像?他说可以，但是我没吃饭，我给他买了两个囊，两个瓜，他坐在那里给我画，我非常激动，还没有完全画完他就站起来，我以为他上厕所去，等了半天都没有人，他走了。但我已经把他主要的东西抓下来了，这种东西才会有自己的生命力。至于书写性，主要是敦煌的画给我的启发，我觉得东方油画跟西方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可以从敦煌油画的表现手法里借鉴，特别是北魏那些画，那些画工一天到晚画，不知道画了多少遍，熟能生巧，因此他的东西是完全书写下来的，忘了技术，是内心的互动，手和心的互动。书写性和生命力，一个是情感的表达，一个是内在的情感，都是绘画重要的元素。

全山石 2011 昆仑山青年--洛孜伊明 120X95cm

　　雅昌艺术网：您是从提香那里学到了真正的油画表现语言吗?

　　全山石：为什么我学习提香?很多人不知道，可以这么说，现在学油画的人90%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油画发展史真正的拐点之一，是在提香那儿。以前的人先画素描，再慢慢染颜色，实际上提香早期也有这个过程，但后来充分发挥了油画本体语言的功能，直接用油画颜料画，厚度也有，质感也有，而且提香首先运用油画里的光，油画中光是起很大作用的，非常重要。因此西方把提香作为现代油画之父，委拉兹贵支、鲁本斯都是学提香的。我在俄罗斯临摹的主要也是提香。

　　雅昌艺术网：您拥有两段可堪称完美的接触油画的历程：主动与被动(早年留苏与退休后在西方的考察)，两者都为您带来诸多收获，可否简要阐述二者的同与不同?

　　全山石：苏联时期我整个了解了西方油画的轮廓，学到了很多，但有局限性，因为我是派遣留学生，是在特定范围里看油画，退休以后有条件出去，可以站得更高，然后我把西方考察的东西跟以前学的东西合起来，回过头来再看就很清楚，不会盲目。

　　雅昌艺术网：“掌握绘画语言后，再加上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情感，就能创作出比原来更好的作品。”您的这个愿望目前在国内实现了吗?

　　全山石：我认为完全有条件，我本身主要是研究油画本体语言的，它的魅力吸引着我，这是根本。油画的内容本身是有时间性的，“维纳斯”不过一个代名词，她的形体和美才是永恒。所以我认为中国油画应该抓住这个可以永恒的东西。我走过那么多国家，接触过那么多画家，中国的条件最好，而且国家政策特别开放，问题是我们自己。油画是国际语言，我们最好能够建立自己的标准，千万不能人云亦云，西方油画的发展有自己的规律，不一定西方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特别是文化上。此外，还要注意不要庸俗化，要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在提高的指导下普及。

全山石 2013 塔什库尔干农妇 106X85cm

　　雅昌艺术网：《八女投江》原作是落户宁波美术馆吗?您创作了大量高水准主题性画作，可谓影响深远。

　　全山石：《八女投江》有很多故事，原来是黑龙江博物馆委托我画的，1963年去我深入到牡丹江画了一张，1964年画完，正好我参加了个展览，没有想到当时发布了一个文艺座谈会纪要，要批判宣扬战争恐怖的作品，这张画正好变成一个批判对象，就变成黑画了，有人在上面用热的糨糊刷大字报，一刷，油画颜料就掉下来，还给我时已经毁掉了。改革开放后，美国洛杉矶有个东方基金会来找我再画这张画，说从美国给我寄颜料、油画布，我一听就立刻答应了，不久他们寄了一卷画布，大概2米左右，颜料也寄来了，我就凭原来的稿子和想像画了一张。画完后这张画拿到洛杉矶展出，90年代我在香港办个展，想借这张画，美国把这张画拆下来以后转到香港，因为卷着好多都坏掉了，我在香港补好后展出，后来基金会把这张画送给了香港大学美术馆，就挂在进门的地方。大概十几年后，这张画突然出现在拍卖公司，上海一位藏家买下来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到市场上的。后来我就又画了一张给宁波美术馆，是三张中最好的。

　　雅昌艺术网：后来您找到了“新疆”，着重探索写实油画如何具有时代、民族和个人特色，作了各种尝试，现在回望，您觉得找到了吗?

　　全山石：很多人都问我，你为什么画新疆?主要是新疆这个地方最能发挥油画本体语言，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用油画语言来表达中国风情的方式。其实我最早发现的不是新疆是西藏，西藏的色彩也非常好，很适合画油画，但西藏人的性格较为内向，画画的时候很少表情，这使我感觉到非常为难，我是很开朗的人，希望交流。另外，我到西藏去了日月山，满地黄花漂亮的不得了，我就去采黄花，结果全身发风疹，我就是半昏迷状态，水土不服。可是我到了新疆，地貌好，新疆人的性格也开朗开放，很容易交流。这么几个原因结合在一起，我在新疆可以呆下来。

　　雅昌艺术网：对于艺术理论和艺术创作的关系方面，您有哪些自己的看法?

　　全山石：我的看法是理论一定要接地气，我们很多理论都按照西方的理论规则来评判，我认为不对，应该有自己的标准。第一，“艺术”这个词西方叫Art，这个词本身包含着用技巧来表达美的行为。英国人后来设定Fine Art 是“美术”。我们恰恰没有意识到“艺术”是通过技术来表达心灵的东西，不是只要观念就可以。到今天为止，我们在理论方面都没有讲清楚。第二，我们现在的理论没有批评，都是表扬，是有问题的;第三理论没有和现实发展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