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启功先生二三事
2016-01-31 10:55:33 李可讲
启功 《山水花卉册》十二开之一
29.5cm×41.8cm 纸本设色 1945年
1981年,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位长辈对我说:“你可以见到启功先生啦。”很快,我就在校园里认出了启先生。
1982年,学校80周年校庆,我已经参加了学生美术社团,为校庆展览的事,和启功先生说上了话。
1984年,我到学校内部的报纸兼职,访问过多位那时学校的老辈学人,如陆宗达、黄药眠、钟敬文等先生。次年留校继续报纸的工作,应该就是这时期前后,我第一次来到启功先生的浮光掠影楼。印象深刻的是,进门和出门启功先生总是到门口迎接和相送。说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候改革促进文明,我刚刚习惯用问好和陌生人打招呼,而启功先生又是我心中好奇又敬仰的老先生。先生有礼加平等的态度,以一个懵懂学生或刚留校青年的身份来体会,是一次惊讶的受教。当然,意识到启功先生对人人态度都是如此,谦己敬人只是施行者的涵养,还是后话。
这时候,我编辑报纸《励耘书屋》副刊,启功先生题字,自己配图。还常有机会为学校出版社图书设计封面,而这些封面,其中就有一半是启功先生写签。这样出版的图书,背面就会把我的名字排印在启功先生名讳下面。在二十出头的那些年,我很得意与启功先生有着这样的联系,仿照那时的流行词“傍大款”,管自己的心思叫做“傍大师”。怀着傍大师的心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到了出版社,成为了启功先生著作的编辑。
功 临怀素人人送酒
90cm×33cm 纸本
回忆的时间是扁平的。2005年6月30日,我在电脑上趴了一上午,打卡下班。想到食堂的闷热拥挤,打算去门口小馆吃面。刚走出校门,电话响了:启功先生凌晨仙逝!
这一切细节犹如昨天,启功先生已去我十年。
人,其实都是被自己的环境与经历所塑造的。回忆与启功先生的因缘,体会了启功先生所说的“陶甄”。一个人想要有些学养和见识,需要先贤的熏陶、范铸,文明是这样不断累加,掉落一些再继续累加;文化也是这样传承延续,一代续一代耐心积累。予小子不才,却被启功先生的风范所改变,这改变不仅在程度,更重要在方向。这感受虽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或许可以借一些小事,在启功先生离开我们十年后,感念一二。
启先生说话不紧不慢,从容而和气,谈话总有歧路或分岔,这时候他有个口头禅:“那,我就不知道了。”哪里是不知道,是仿佛大家散步,走到一个路口打住了。不愿由这个口儿沿续下去。
每有与启功先生相处的机会,我都十分珍惜。先生说的话,意味悠长,我常常不能即刻领会,需要咂摸。我喜欢启功先生早年使用的一些闲章:味无味、还有、心平气和。先生就是那样的神情气度。
年轻时我习惯以好坏论人,在启先生面前说什么样儿人如何是坏人的话。启先生答一句,哪有什么坏人,只是个妄罢了。我不解“妄”指什么,启先生又说,怎么回事他不想知道,还就做了。
20 世纪50 年代启功与家人合影
这意思对我影响至深,发现原来我的很多主张是经不住追问的,就是也有些“妄”,消解了一些自以为是,感到对待正经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态度的必要。也发现,认真在现实中的不能承受,遇到果断把正事儿办成儿戏的人,也不再说人家坏人了。
启先生说过,小时候家里对抓小偷的态度,是不积极的。这超出了我的认知,常羁在心。有一天,附近一个大人物被贼杀了,成了一大新闻。邻人们传言说,杀人者是受害者的前保安,因离职失业,回去行窃,被受害的老人撞破。老人欲扭送小偷去派出所,小偷激情行凶。这成了心里羁绊的解扣。
无意说到“草民”这个旧词,我袒露了自己的见识,说草民就像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像割了还长的韭菜。启先生看着我,眼神有些忧郁,耐心地说:“这个草是与风相对的。没有主见,就随风倒。”
1997 年7 月启功与北师大的老师们一起开庆生会
上面的重述,不能交待明白当时的环境、语境和情境,即当时的“气场”,这句话产生的震荡,却是我的因缘了。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沾溉之下,乔木生长,为什么要做草呢?多次在心里掂量这个教诲,不夸张地说,感到消除了一些内心的卑贱,增加了自尊。如果说自认公民内心还不能熨帖,则更喜爱平民一词。虽然卑微,我可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从此不以草民自代,学习沉默,力戒人云亦云。
也有好玩的情节。启功先生有一位多年的朋友,张中行先生。启先生读张先生的新著,褒扬说“拍案不以手”,极表激赏。早年有一部红极一时的小说,张先生就是书中女主角不进步前男友的原型,而女主角后来生活中的进步伴侣,又与我在的学校有关。大家聊到这些旧事,启先生转述张先生的说法,笑意里仍是激赏:“他说他的路只是一个疑字,而她是信。”
启功为少数民族学生讲书法
我了解故事里相关的这些人、这些事。看似无意的说笑,对晚生半世纪、远比启先生熟悉小说的我来说,那味道真好比弄倒了我家所有的调料瓶子,味道含混,不能承受。多时以后,有一次感冒,躺了两天,又想起这件事情,忽然感到心里可以放平,嘴里能够下咽了。
以我成长的时代熏习,有些不习惯受尊重也不耐烦尊重他人的习性。有位一起的老师,行事颇有霸蛮之风,想来也是我霸蛮习性的老师之一,因为人家有些艺术技艺,又年长些,一段时间,我老是往人家跟前凑,其实老师并不见得待见我。
一天同在启功先生的楼上,老师完事先走,大家还彼此打着招呼。我听到启先生似乎是说了一句,你不能老跟着某老师。描摹我的记忆,肯定是1993 年前后的事,记忆里启先生口气随意、气口恰好,我像接力运动员一起跑就接到了棒子,“下意识地”领悟了意思。当时出门就曾回想,却已不确定启先生的话具体是怎样几个字,反正我就不再往人家跟前凑了。
启功与本文作者
我把这件事看作是启功先生对我的爱护。后来读启先生著作说“戾气”,我就想,我身上的这个气味,当时一定比现在还要重。
以上这些小事,我说得不够鲜明。这些是启功先生的音容笑貌,是我从启功先生步趋的心理活动,即使手中的笔忽然生花,又如何能描摹曾经之万一呢?我试用形象来传达感受:启功先生好像在一座环形山的里面。从远处看启功先生,他的道德学问、艺术声名,都崇高仰止。我们看到很多评论和赏析的文字,条理清晰,使人受益。如果从近处感受,就像从环形山的顶沿儿接近启功先生,理解和受教就没有什么阻力。从善如流,几乎是顺理成章的。
小草渴望干枝,努力和机缘或许多样,经师和人师自古就是决定性的。
也说一点明白具体的小事。
在启功先生身边的时候是轻松愉快的。为出版启功先生《坚净居丛帖》,我跟着几位老师在先生书架上翻旧稿,找到很多先生过去临帖、批注、题跋的原作。先生坐在藤椅上,看大家翻找。一本民国版字帖的封面上,有先生三十多岁时的题跋,文言不能一读尽识,法书却是流丽潇洒。我拿给先生看,表示遥想当年,羡煞晚辈。先生仰脸大笑,口中念念有辞。怪看身边老师,才知道这是先生在念和尚咒语呐。如此者再三。又拿一件刚找到的法书,告诉先生我的佩服,先生问:真写得好?
我回说:真写得好!
先生说:那我没咒念啦!
大家哄笑,因为都想到北京“没咒念”的方言。先生也随着狡黠地笑。
有人请启先生写字,无论什么机缘,来到浮光掠影楼的人,启先生一般都不拒绝。启先生写过一个招牌:财神大酒店。大家都笑,就想,来人在启先生这里应该是有面子的。启先生也乐呵呵地,人家走了,他嘴里还念儿歌:
脸上挂不住,
心里下不来。
有此两种病,
一辈子发不了财。
启功先生实实在在做了一辈子教师,却不用教训人的口气说话,还写字说自己不能“但患人之患”“好为人师”。但先生对后学的婆心,却是一刻不怠的。
启功 书似灯如七言联 纸本
说到写字的事,先生认为写得用心与写得多一样重要,这个观点大家熟悉。先生还认为,写字也像其他艺术一样,各人有先天的适宜与不适宜。比如说过,脚脖子粗,就别学跳舞啦,即是此意。一次,说到先生法书洛阳纸贵的话题,先生正在兴头,挽起袖子指着自己手说:我拇指这个骨节大,爱写字也适合写字。我手的那个骨节确实也大,就不假思索接一句:您看我这骨节也不小,为啥写不了您那么好的字呐?
现在想来,一句话就把先生的警觉叫醒了。启功先生一愣,立刻改色说:说着玩呢说着玩呢,你再写写也能写好。
我感觉,先生的婆心来了,怕耽误于我,怕我每天盯着拇指等天上掉下来个“写得好”。这不是把我当三岁孩子么?
老话说圣贤“庸言庸行”,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是实在的见识。启功先生在他的时代风云中,深爱和坚守传统文化,虽多少事、千万人而不为所动,是我们与我们传统文化间堑壕中的一座传承桥梁,坚固稳重。晚年的启功先生壮心不已,愿意多为文化传承做些事,毕竟没有做完想做的所有事。日常的启功先生,“庸言庸行”,寂寞自守。回忆中的轻松和快乐,满含贤者的坚韧和耐心。
启功 山水四屏之一
242cm×61.6cm 纸本设色 1937 年
启功先生仙逝十年,是中华文化愈加自信与复兴的十年,愿先生天上有知。许多先生弟子和后生,服膺启功先生,为启功先生道德文章的传扬乐于牛马走,我知道,是因为启功先生代表的传统精神。
跟从很多师辈和同人,我参加了今年公映的传记电影《启功》的摄制工作,倍感再现的艰难。启功先生的故事细节很多,挑选又重选,精简再精简,但总感到电影形象距离我们心中的启功先生仍有距离。电影拍成,拿去吉林市请启功先生的学生、老友、九旬晋四高寿的乃中老先生过目。老人说:“感谢你们的工作,使我又回到辅仁老校,又见到十年茫茫我的老师。我心中的老师呀,还要和蔼、还要智慧,还要风趣、还要调皮。”
启功先生逝世十年,写一点我心中的启功先生,我满怀受教益晚辈的真诚。
记述一二亲身感受的小事,我懂得乃中老的话,心中其实是一个说不尽的启功。
(责任编辑:万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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