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两幅“伪作”背后的契约与江湖
2016-02-16 09:52:26 未知
事件回放:
2015年8月初,艺术家耿建翌在微信朋友圈发布声明,指出将于10月6日在香港保利拍卖的作品《理发系列之二“85年夏季第一个进入美容厅内的女人"》为赝品。
8月13日批评家吕澎作为1992年画作的交易中间人私下交涉,通过张培力向耿提醒作品的真实性。
8月14日耿建翌再度发出声明称"保利香港变出来的这画比耿建翌画的好,名字错,时间错,尺寸错“。(确系香港保利的拍卖图录上将此作误称为《理发》,作品尺寸有误)
9月初事件发酵,诸多业内人士声讨吕澎与藏家和拍卖行勾结制作假画,策展人费大为声称可以写保证书,证明作品系假作。
9月24日,99艺术新闻网发表吕澎提供的两封艺术家关于作品的陈述信件(分别写于1992年1月10日,1992年2月2日)
2016年1月10日耿建翌手写补充字据以证明作品是于1992年本人复制。
1月11日保利拍卖公司收到由藏家律师提供的证明字据。
这件事远比报道一幅天价画更有新闻价值,远比围观一张艺术圈权力榜更有文化意义,但是我们似乎没看到媒体有进一步的深度剖析。艺术家耿建翌没有因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对交易方造成的名誉伤害而致歉,去年力挺艺术家“假画说”的费大为,也没有在水落石出之后发表任何声明。平时看到一幅天价画就一拥而上的评论家们,为何不做深究?平日指点江山、运筹“精神建设”的各位大咖,为何也没有态度?
问题的答案就在于,今天的中国艺术圈只对江湖情义负责,而不必对契约精神和诚信制度负责,也不必对真相与历史负责——艺术家在看到证据之前可以“记忆出现问题”,因为违背契约精神并不会承担严重后果,所以无需严谨地去考证。批评家不会发表评论,因为评论很多时候就是人情与站队,此事的评论会让自己在各方人情中纠结不清。费大为当时“声称可以写保证书,证明作品系假作”,事后也没有就此表态,因为江湖情义大于事实真相。一直有人劝吕澎给大家留点情面,不要把事情公开,因为大家都明白维系艺术圈运转的最重要的潜规则是面子和人情,而不是契约、公平与真相。
今天的中国艺术圈秉承的是等级秩序为纲,兄弟情义为目的江湖规则,而不是现代商业的契约精神。契约精神是商业社会运作的基本核心。在一个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进步的过程中,对血缘家族关系的依赖,逐渐转变为对个人诚信负责、对商业伦理负责、对契约精神负责。
欧洲早期的社会也是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后来欧洲人出海经商,在贸易过程中逐渐摆脱家庭等级秩序,建立自由、公平的契约制度。人们也由此脱离血缘宗族的等级秩序,进入公平自由的契约秩序,个人主义取代了集体主义,公平诚信取代了人情关系。
而我们中国人在脱离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进化的过程中,依旧遵循着血缘和家族的旧规则。有明一代,人口暴增、土地匮乏,乡居的中国人开始外出漂泊经商,但是我们并没有像西方人一样,在交易中形成平等的契约关系与信用制度。而是结成团伙与帮派,在宗族与庙堂之外另成一个江湖。我们在江湖上膜拜大佬,结拜兄弟,人情和关系大于公正和诚信。我们秉承的是旧传统的等级秩序,而不是公平诚信的契约秩序,我们并不对现代商业社会的伦理负责。
古代中国人不是不讲诚信,伯玉讲:君子不欺暗室。孔子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但是这一切关于信用的传统在江湖人情和兄弟义气面前一文不值。因为“江湖文化”对儒家学说既有继承,也有背叛。江湖继承了儒家的等级秩序与集体主义,但是又强化了其中的“义”,强调对兄弟负责。江湖文化中的“信”,是对面子和人情交换的信誉,而不是道德秩序的公信力。
但是今天的江湖又有异于旧时的江湖,今天的艺术圈江湖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江湖,以往的江湖有一言九鼎的大佬,在事件不可收拾之前就会有个内部的裁决。旧时的江湖也重诚信,而今天的我们只重眼前利益,这是一个势利化的江湖。
在势利化的江湖文化中,我们得罪一个大佬要付出巨大的成本——被排挤碾压,我们不结交兄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会孤立无援。但是不守诚信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计,人们不用对公平的环境负责,只需要对自己的大佬和同伴负责,只要你遵循江湖义气的潜规则,契约精神和信用制度可以抛之脑后。
契约精神不仅仅限于商业交易,由契约精神衍生出来的对个人的尊重,对权利的尊重,对权威的摆脱,凡此种种都是现代精神的萌芽。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穷尽西方现代艺术史的种种样式,但是始终没有迈入现代精神的门槛。
艺术圈的大咖不发表意见是可以想象的,因为他们就是在人情江湖的滋润中成为大咖的。
拍卖行的当事人当时颇为憋屈,如今也客客气气地“感谢”耿建翌老师——今日留一线,他朝好想见,这也是我们的江湖文化。
批评家们未必没有话要说,但是权衡得失之后还是不能说,因为坦荡荡地评论这件事,意味着你要得罪人——耿建翌、张培力、费大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名牌,你坦言批评所付出的代价远远高于一个不守诚信的人——这是江湖规则对契约诚信的碾压。
等到什么时候不守诚信的人付出了高成本,而不是写批评的人为直言不讳而忧心忡忡,那时我们才算进入现代社会,现在为时尚早,但是艺术圈里的每个老派的大咖和年轻的潮人都可以先问问自己,在这个旧传统与新观念交错的时代里,如何面对江湖秩序与现代精神的冲突,如何学习现代商业社会的伦理,这是比学习现代艺术语言更重要的事情。
(责任编辑:邓晓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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