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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改的命》无可避免要冒犯一些人

2016-03-30 10:28:09 陈文芬

  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提名名单公布以来,收获了热爱文学、关心文学的作家、评论家和读者们的热切关注。今日刊登两篇文章,聚焦入围本届提名的两位作家。本届盛典将于4月16日在顺德北滘揭晓,敬请继续关注。

  东西,1966年生,广西人。曾获鲁迅文学奖、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后悔录》《耳光响亮》《没有语言的生活》《篡改的命》等。

  “阶级旅行”(classictravel)一直是世界文学挚爱的主题。

  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幼时父亲欠债全家人住进监狱,他在鞋厂做童工每天十小时,以后他努力自学担任国会报道记者,继而发表许多文学著作,成为英国国民最喜爱作家。像狄更斯这样从底层晋身上层社会的人,对不同阶级的生活方式都有深刻的描写,作家本人跟作品都是“阶级旅行”的典范。

  数百年来世界变化很大,中国内部的变化有一说以五千年之巨变在数十年迅速完成现代化,使得中国人“阶级旅行”当中人性的探索变得艰辛复杂也更充满魔幻的魅力。

  中国有几个农民出身的作家,贾平凹、阎连科、莫言,他们在世界文学里也可看成完成阶级旅行的人。中国的人情世故千丝万缕,作家个人到达“那边”(城市),很可能父母跟亲戚还在“这边”(乡村)。农村跟城市有不同的户口制度,他们的阶级旅行始终是尚未完成的中途,他们常常能看见特殊的人情与风景。我相信小说家东西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东西的新作《篡改的命》描述农民汪槐的儿子汪长尺高考成绩遭人冒名顶替,汪长尺只能以民工的角色“进城”,生活不顺遂,一路挫败遭到资本家剥削,他始终不能做到父亲所说的“拼下去”。这一代拼不上,下一代不能输,汪长尺把儿子汪大志偷偷送给曾经剥削过他的有钱人林家柏,他认为儿子做了资本家的后代,那么自己的下一代终会拼得过。

  读完这本书当下有了三个联想:

  一、虽然中国有不少改宗的民间故事,可汪长尺的行为更像一个欧洲民间传说的山妖———喜爱贵族的蓝血把自己的孩子换给贵族来养,“换来的孩子”人、妖之间“阶级旅行”的故事。《篡改的命》小说语言荒诞、自讽、幽默,跟主人翁的逆境融混一体。语言的造境使这个看似悲剧的文本,在黑暗中发出光芒。为此我已写《在黑暗中发光的一只山妖》书评。

  二、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甚爱欧洲精灵换子的传说,他妻子的哥哥、著名导演伊丹十三自杀过世后留下许多私人谈话的录音带,大江深受感动,以私小说文体《换取的孩子》使用美国绘本画家莫里斯·桑达克《在那遥远的地方》重述典故。精灵偷了孩子,好不容易把孩子抢回来,以后孩子的作为很淘气,家人忽然不喜地闻到“那边的气味”(妖)。大江回忆伊丹青年时经历过一次特殊的事件,从那时起大江感觉到伊丹有了“那边的气味”。《篡改的命》就有这么一处桑达克附体的神来之笔。几年以后,汪长尺默默关注着已经变成林方生的汪大志,目睹汪大志车祸受伤,汪长尺急忙将孩子送去医院。孩子醒来却诬赖汪长尺是开车撞倒他的肇事者,汪长尺忽然闻到“那边的气味”,反应不同的是,汪长尺此时阿Q起来,自言自语:“他的心肠越硬,我就越高兴,爸,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在城里种了一棵大树。”

  三、现代作家一般避免一开始让读者预知结局的写法。(这么写来的作品有时会被讥笑为像电视剧)然而这个禁忌并非不能打破。德语作家聚斯金德的《香水》,主角不断表演杀人,最后的结局看来有些骑虎难下(黄锦树语)。聚斯金德还写了小品《夏先生的故事》也是看了开头知道结尾的故事。莫言的小说《檀香刑》也是这个笔法,日本本格派以后的推理作家受到新小说思潮影响,有时把预知结局当反推理情节的操作,采取这个写法的作者对自己的语言相当有信念。

  小说家东西的作品,从《没有语言的生活》、《后悔录》以来,有着写实主义的躯壳,黑色幽默的语言流,散发着荒诞派存在主义的形影。那种形影不是曹乃谦短篇《山丹丹》、《山药蛋》村人总有一两个人是处在“有时候人一穷了想杀杀人”那种存在主义淡漠杀人的状态,东西《后悔录》坐监多年的强奸犯却终生是个处子,如今的社会声色犬马,有个过尽千帆的人守身如玉,正像流行歌唱的“把悲伤留给自己”。

  没有错,东西喜欢描写命运悖反的人物。他真的认识那些人———内心世界在跟一个庞大的社会机器对弈,输赢总给自己一个说法,而且雄辩滔滔,评论家陈晓明说的是“一个变异下去的阿Q”。精神的胜利支持着存在的意义。

  《篡改的命》无可避免地要冒犯一些人。斯特林堡写《茱莉小姐》,贵族小姐跟仆人“朗”在浪漫的中夏节睡了觉。朗一跟她睡了,就瞧不起茱莉,茱莉也感觉到自己不对,毕竟她有高贵的蓝血,她只能寻死。她示意把剪刀给朗,帮助她自决,朗却说那不关他的事走开。女性主义者永远不能原谅斯特林堡,情欲自主的茱莉小姐应该活下去。

  身为中文文学“进城”史的要角汪长尺也该活下去。可惜他一当了民工身体就受到伤害,精神也就无法复原。跟他对比强烈的是父亲汪槐,身体虽残疾却有农村的土壤可依靠,能知天命扶乩。汪长尺的妻子贺小文是文盲,通过卖身而在城市进化文明了,她的精神比丈夫强大,她适应城市没有“那边的气味”,要不是汪长尺把孩子偷偷送人,小文还是可靠的妻子。

  汪长尺死了,就像茱莉小姐的死,那个况味宛如希腊悲剧一般死得其所,恰如其分。汪长尺的死不一定能获得同情,那虽然会叫他再死一遍,可阿Q精神万岁,能抵上千百层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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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顾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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