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一件明式家具个例的综合价值呢？如果仅仅是列出一些含义宽泛的名词、形容词，往往会歧义丛生，令人若入云里雾里。列出这些概念需要有若干具体的解读和细化内容的支撑，而这也往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套用晚唐诗人司空图探讨诗歌创作美学风格的《二十四品》衍生之说，也不适宜作价值高低的评价标准。“雄浑、冲淡、纤穰、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这是诗歌意境风格的梳理，套用此种风格分类勉强应用于明式家具也应是家具作品的风格辨析，而与价值好坏评价无关。各种风格中的作品水平本身就有高低好坏之分，正像宋词中有豪放和婉约两种风格，其中作品有高又低，不能一说是豪放或婉约就是优秀作品。用风格流派概念当做价值判断概念逻辑上不通，也自然无济于事。

　　评判的内容似乎越具体而形而下越方便使用，玄奥的评价之门需要方便的把手，所以笔者试图找寻有操作性的标准和表述。如此大致可以归纳几项标准：材质的物理价值、艺术价值（造型和纹饰的独特性与视觉美感、制作工艺难度）、时代意义、稀少程度、传承和出处。下面分别解读：

　　1.材质的物理价值

　　美材是尊是人类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假如雅典娜的神殿巴特农不是大理石筑成，王冠不是黄金制造，星星没有火光，它们将是平淡无力的东西。”“因此，材料的美是一切高级美的基础。”（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第52页、5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材料美之审美观是普世的，只是中西方具体崇尚不同。例如西方文化青睐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金绿猫眼(简称猫眼)等五大宝石，国人则钟爱和田玉。在家具上，晚明以后，国人逐渐钟情光滑温润的硬木材质。

　　虽然我们反对唯材质论，但却必须重视材质。不但要重视材质，而且要重视材质的品质和量值。高贵材质也有品质的高低之分。量值更为重要，“量值”的概念未曾被人明确提出，然而它早已时时刻刻潜伏在我们打量一件黄花梨家具的眼光中。

　　高贵材质的“量值”是指其体积或重量，是可度量的，是有操作性的。同等材质、同等品质者，自然量值大者胜。这就是材质的物理价值。

　　量化成为价值标准是奢侈品的特点，借一个类比，钻石离开量化，其价值高低谁能说清呢？其评估体系的重要值数是多少多少克拉。

　　家具实例如明末清初的黄花梨平肩榫大案，它是材质的物理价值的翘楚，其独板长度达四米五有余而雄视群伦，有黄花梨第一大案美誉，实实在在的体量带来价值上巨大的想象空间。

明末清初  黄花梨独板平肩榫大案

长425.5厘米 宽56.5厘米 高93厘米

（佳士得纽约拍卖公司，2013年3月）

　　2.艺术价值

艺术品的核心是其独特的艺术性。家具的设计创意、造型式样、制作工艺、纹饰丰富性等视觉审美要素决定着家具的整体价值。可以简要从式样和雕饰两方面概述：

（1）式样上的好与坏，如果要从可把握角度看，那些造型、构件比例和尺度上符合一般匠作法则和标准的作品就是佳作。匠作法则和标准实际在工厂里是一系列大样图上的数据。对于家具成品，浸淫其中日久天长的匠师和古家具行家会一眼看出其上哪里高了、宽了、多了什么，知道哪里矮了、窄了、少了什么。这种“眼功”又并非依靠数据，正像说一个人眼睛大不会用尺子去量。而对一般藏家和欣赏者则是不断积累的结果，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所云：“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练习千只佳曲后才能欣赏美妙音乐,观察过千柄利剑才知道如何识别宝剑。

而进一步看，更优秀的家具是在普通匠作法则和标准之外又不同凡响者，即随心所欲不逾矩者，就更具有艺术性。

实例如黄花梨无联帮棍三段背板圈椅，具有早期时代鲜明特点外，此椅造型优美异常：三弯鹅脖后移，显出三弯的出头修长而前倾，整个器物为之富有动感，充满弹性。鹅脖移后的空间，填补以上下角牙，同时加强力学支撑。尽管各个构件细巧，但靠背板的宽大，正视之，椅壮硕而安稳。审美匠心与制作的完成能力完美结合，堪称翘楚。各构件进退自如，增损得当。我们与其赞叹巧匠之能，无如肯定其背后匠学逻辑的杰出，木作体系的空间处理法则造就了好木匠的身手。

明晚期 黄花梨无联帮棍三段背板圈椅

长61.6厘米宽43.9厘米高91.8厘米

( 选自几瑟匹•艾斯肯纳斯：《东方艺术》orientai art）

　　（2）雕饰的高下，继续从可把握角度看，条线越精细且多而不乱者、笔触密度越大且和谐者、工艺技巧难度越大者、雕刻形象越准确者，它们的审美含量就越大，艺术品质也就越高。

　　判断一件家具的优劣高低时，如果恰恰它带有纹饰图案，一个可行的方法是对其纹饰图案进行观察品判。有美感的图案装饰在制作中，是更多的有效劳动力，是更大的工艺难度，是更高级的设计和表现，是形式的增益和外观的丰富变化，所以说，美妙的纹饰图案之下，一般是杰出的作品。

　　无论年代偏早还是偏晚，一件家具如果其图案设计新颖美妙，或攒接、或斗簇、或雕刻，其工艺难度极大而又制作精致娴熟，或者说其纹饰图案非常费工又优美可爱，那么整个家具基本上应是上乘的。

　　一叶知秋，纹饰图案美妙生动常常代表着一个器物的整体水准。反之，整器制作平庸、陋劣者是不会有高水准图案附加其上，道理上如此，在实例中也一样。

　　什么是美妙的高水平的纹饰图案呢？如果这太抽象了，看看它的制作难度倒是一个可操作点，古代器物纹饰图案的精美度一般是和制作难度成正比的。

　　为了表述的化繁为简，笔者在此借用一下“必要劳动时间”的概念。明式家具价值评价中，必要劳动时间使用越多其价值就越高。一个作品的价值量与其加工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消耗成正比。用日常语言表达，就是器物制作难度大、器型和纹饰图案耗工耗力而成品精致好看的就应是佼佼者。

　　实例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早期黄花梨月洞门罩式架子床。

清早期 黄花梨月洞门罩式架子床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有雕饰的器物如此，其实光素的明式家具杰作亦然，那些科学的结构形态、悦目的框架式样、合理的比例和尺度自然是耗工耗力的。作品中有变化、对比元素的胜过没有的，三弯形、两弯形、壸门式胜过平直式，设计和制作中曲直、斜正、纵横、主宾等各种关系的出色处理都体现着必要劳动力量的更多更大的消耗。如此，有的案例如所谓四平式与以上式样相比就稍逊风骚了，尽管它简约光素。话说回来，以近一个世纪的简约主义解读几个世纪前的明式家具，本身就是误区。

　　那么有人说，齐白石睡觉前的逸笔草草的几下为何胜过他人终年之作，答：绘画是另一领域。但即使是绘画，齐白石的画作价值极高，从某一点看也是此前其数十年花费了极大的劳动时间。当然，其人天赋等参数则是另外的话题。

　　3.年代和历史价值

　　年代和历史价值是明式家具价值判断的另一维度。越早越好当然是古物评估的铁律，

　　有早期时代特征的明式家具无疑是人们极为看重和推崇的。明式家具早中晚期的断代及方法论是另一个系统又细微的论证系统。相关读物可见于笔者的相关论著。

　　早期家具实例如中国嘉德拍卖公司2010年秋季拍卖的明晚期黄花梨八足榻，还有中国保利拍卖公司、中国嘉德公司先后拍卖的明晚期黄花梨无联帮棍四出头官帽椅。

　　黄花梨四面平八足榻尽管式样承唐宋风绪，但制作年代仍为明代，其因： 一是任何个案摆脱不了黄花梨制作运动这一大背景。二是在“四面平、多足、托泥”这样大结构符号系统下，本例的细部小符号系统表现为明代特征，足部呈扁马蹄式，而宋制腿足多为如意式或扁长足式。

明晚期  黄花梨八足榻

　　黄花梨无联帮棍四出头椅也是早期家具实例。全身光素；鹅脖退后安装，扶手下无联帮棍；座下壸门式牙板券口；管脚枨为“低、高、低”式赶枨；靠背独板；搭脑、扶手端头圆浑如卵；靠背板、搭脑、扶手、鹅脖均呈“S”三弯形，方向不一，曲线恰成纵横、正反对比，协调得当。所有的线条，将高大方正的座椅赋予了舒展浑圆气象。靠背板选材精良，花纹如行云流水，这也是考察一件黄花梨椅子品质的考察点。

黄花梨无联帮棍四出头椅

　　同时在清早期，明式家具的器型和纹饰达到顶峰状态，这构成了明式家具晚期家具的许多作品起码在市场价格层面不逊于或者更高于早期光素作品。例如清早期黄花梨架子床。所以，无论早期的光素作品，还是晚期的雕刻造物，明式家具在各个时代都有各个时代的代表之作和顶峰之作，只要是代表那个时代的精品无疑都有极高价值。

　　常常看到明式家具研究中有这样的困境，动辄说明式家具的特征是简洁朴素，但不时又补充道它们也有精雕细刻、也有富丽堂皇。这种拘守于简约特点为主轴的明式家具解读，最后把自己陷入绕来绕去的境地。其原因是忽略了明式家具的发展是由简入繁的演变之路。

清早期 黄花梨架子床

长252厘米 宽156厘米 高222厘米

（中国嘉德艺术品拍卖20年精品回顾展）

　　4.稀缺度

　　古董的稀有性极为重要，存世量越少越好是金科玉律，明式家具也是如此。实例如清早期黄花梨龙凤纹大方座造型雄伟，设计奇特。在林林总总的明式家具之中，至今仅发现一例，是明明确确的个案。但此孤例涵泳了多少器物的发展，它代表了一种演变和趋势，是普遍的规律的缩影。它是明式家具观赏面法则极端发展的标志，也代表着明式向清式过渡时期的普遍倾向。由于特殊，它的是非就多了一些。

　　但是从考古类型学角度看，作为一个匠作体系的产物，任何成熟的器型都是有来龙去脉的。任何优秀的稀有器物都应是在大的器物排队的基础上的出类拔萃，无与伦比。

　　如果一件器物在同类器型的源流脉络中，缺乏发展序列中的排队卡位，那么这个存世量极少的造型又应打上一个问号，它的长辈、同辈、晚辈在哪里呢？

　　明式家具的前行是匠作体系的一步步地迈进，表现在器型上就是环环相扣。在匠作法则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制作其身世大多可疑，尤其是全光素无雕饰的器物。

　　明式家具的纹饰图案设计是圆融自洽的，纹饰与器型是有机契合的，而光素器恰恰没有这种约束，尤其不约束后世的“仿旧者”，明式家具的臆想奇葩和改装之作大多产于光素器上。

清早中期 黄花梨龙凤纹方座

长48.8厘米 宽48.5厘米 高140厘米

（北京保利国际拍卖公司，2015年6月拍卖）

　　5.出处和传承

　　古画和古董收藏讲究“四项全”，即一件古物，在收藏历史上，最好公开展览过、公开出版过、名人著录过、公开交易过。而且发生的时间越久远越好，名人越多、名头越大越好。文物的保真价值、社会价值、商业价值的认定与“四项全”成正比。“四项全”在明式家具的个例价值评估上以前一直有所体现，其作用今后也会越来越大。尽管“四项全”也不是绝对无瑕疵的保证，但市场就是青睐“四项全”。

　　实例如清早期黄花梨四足火盆架，曾经是美国加州古典家具博物馆收藏品，1996年拍卖于佳士得纽约拍卖会，中外名家又曾多次著录。所以，在2012年中国嘉德国际公司的拍卖会上，尽管它是小器型一类作品，仍然有不俗的表现。

　　总之，一件明式家具具有以上五项内容越多越富有价值，虽然多数明式家具占其中一二已经难能可贵。

清早期 黄花梨四足火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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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辉简介：

　　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现为三家专业艺术媒体专栏作家。将考古学、人类学、图像学、历史学之方法论引入家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