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多么卑微的人物, 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
2016-04-14 10:29:21 何晶
刚刚落幕的2016年花地文学榜,将最具分量的奖项“长篇小说年度作家”授予了作家迟子建和她的最新作品《群山之巅》。这部小说描述了众多身世、性情迥异的小人物,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在各自的滚滚红尘中浮沉,表现了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逃亡与复仇、犯罪与赎罪、诡异与未知……在这座人性的博物馆里,小说表达了迟子建一以贯之的小说主题: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有梦想,都在纷繁芜杂的世界里寻求人的尊严。
《群山之巅》,是收拢缰绳 让马走得更优雅的写作
问:《群山之巅》里出现了很多人。在动笔写长篇之前,你会先把这些人物关系构思好吗?
迟子建:我会做一个人物关系图谱,从《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直至《群山之巅》,二十年来,无一例外是这样。这样在我进入小说的时候,心里比较有谱。我也很佩服一些天才型的作家,拿起笔就能写,写得也很好,而我不行,一定要深思熟虑,搭好作品基本的框架。就像建造房子,如果基础的砂石、水泥都还没备好就开始建,我会觉得很被动。当然,进入小说后,材料未必完全按照设想的各就各位,它们也会飞翔,呈现另外一种风貌,也就是说,小说自己会成长。
《群山之巅》动用了我多年的生活积累,里边的每个线头扯出来,可能都是几万字的故事。这里边的人物也多,我是收敛着写,因为每个人物的身世、遭际、伤痛,都不一样,如果每个人物都放开来写,可能会是四五十万字的篇幅。其实骑马的时候,稍稍收拢一下缰绳,马会走出更优雅的步态。《群山之巅》的写作,就是收拢了缰绳的写作。
问:《群山之巅》里有很多神奇的小故事,比如可以预知死亡的安雪儿,比如法警执行任务时,有狼冲出来咬开绳子给女犯人松绑。这类故事会降低作品的可信度和感染力吗?
迟子建:安雪儿是有生活原型的,我在小说《热鸟》里就写过这样一个侏儒。对作品里的每个人物,读者会有万千种解读。如果是生活在乡村,或者是听惯了神话故事的人,也许会把这些看上去神奇的部分略过;而都市人或者很少听神话故事的人,就会觉得新鲜,和前者的感受会有本质差别。这也提醒了我,受众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写到萨满,萨满在为人治病跳神时,地面会被踏出一个深坑,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是科学很难解释的。当然,进到小说中,每个细节是跟着人物走的,也是符合人物形象的。
问:在《群山之巅》中,为什么对这些小人物采用几乎平均的笔墨呢?
迟子建:其实你可以看出来,里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写完之后,我觉得是一群人站在我面前,而每个人面貌鲜明,我都能一一认出,这就足够了。我就是想在这部作品中勾勒出这样的人物气象。
很多作家都会写小人物,我从第一部小说到现在,基本都是这样的风貌。我喜欢挖掘小人物身上的苦难和诗意。《伪满洲国》里涉及到很多大人物,比如溥仪,比如杨靖宇,比如冈村宁次等等,对这些人物,我也是用小人物的笔法来写他们的内心,这是我多年来一以贯之的。
小人物,是心灵较少禁锢
活得比较自由的一群人
问:这和你的文学观有关系吗?
迟子建:可能是这样,我认为一个时代的风雨、兴衰、喜怒哀乐,从小人物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他们对时代苦难有切肤之痛,对风云变幻的历史有独到的感受。小人物身上有你想不到的诗意。就像《群山之巅》开篇,辛七杂用太阳火点烟。诗意在他们身上并不缺乏,这是心灵较少禁锢、活得比较自由的一群人。
在我眼里,不管多么卑微的人物,都是群山的一部分,自有巍峨。所以《群山之巅》出场的人物,各据山头,是别人的配角,却又是自己的主角。这些凡尘中人,在动荡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生活中,双足陷入恶之河,可又向往岸上纯美的人性花朵,想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像废墟上的蝴蝶一样,挣扎着翻飞着。我一直强调小人物身上的质感,作家要发掘的恰恰是这些尘埃中的魅力和眼泪。
问:《群山之巅》中有很多女性,比如王秀满、烟婆、李素贞、唐眉、安雪儿等等,这里边有你最喜爱的人物吗?
迟子建:很多读者可能会喜欢李素贞、安雪儿,可能不太喜欢唐眉、林大花,这是很自然的。但对我来说,众多女性身上,每个人的伤痛都不一样。李素贞一直在爱与被爱之间纠结,在传统的道德和爱情之间挣扎。李素贞的自我“认罪”、唐眉的“忏悔”,都是被太阳火一样的人性之光刺痛之后流下的“热泪”。写出她们的热泪,对一个作家来说,就是与人性的雨露相逢。
虽然《群山之巅》没有绝对的主角,但有些人物是近山,我们能一眼望见,比如辛家和安家三代人;而有些人物是远山,比如日本女人秋山爱子。用极淡的笔墨画远山很难,因为它们往往与云相接,容易画飘渺,也容易被读者忽视。但没有远山的映衬,近山就缺乏层次感。我是把秋山爱子埋藏起来写的,但我觉得她是不可忽略的一个女性,她的一生经历了三个男人,战争给她带来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伤痛,一个女人的一生几乎被毁了,这是很痛心的。秋山爱子是被读者忽略的人物,对作者来说,有时会与读者有共鸣,有时会和读者有微妙的擦肩而过,我们好像习惯了浓墨重彩的人物。
故土未必单单是指乡村,
城市也可以寄托怀乡之情
问:城市和乡村在你笔下是并行不悖的,之前有批评家认为,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今后都市文学会越来越繁盛,相较之下乡村文学会逐渐衰落,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迟子建:严格来说,文学不该有这样的分野。今天中国的城市和乡村,紧密融合的程度是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尤其是不发达地区,每个乡村几乎有一半人是进城务工人员,现在也有城里人把自己的休假,放置在乡村。城市会有乡村生活的影子,乡村生活也有城市带来的影响,历史进程中出现的事物,一定会如期出现在乡村里。文学不应该有这样的划分。
对每个人来讲,内心其实都有不同的故土情节,故土未必单单是指乡村,城市也可以寄托怀乡之情。当然,真正把心放逐远方、从泥土里刨故事的作家,是挺不容易的。乡村在发生巨变,原来的内核可能从坚硬变得柔软,但还是有作家在持续关注。
我在东北生活的土地也在经历城镇化,把《群山之巅》放在龙盏镇,也是那片土地人们生活的缩影。我对城市也一直有关注,写过不少小说,都市与乡村,这两个领地是不可割裂的。如果按题材划分,《额尔古纳河右岸》算是乡土题材还是历史题材呢?这样的划分,在无意间把一部作品的生气给削弱了。
问:很多人说《群山之巅》是你最好的作品,但你也说过很多次,最好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
迟子建:《群山之巅》就是我五十岁一个阶段性作品,这倒不是要故意提醒自己。任何作品都有不完美,过两年肯定会持续发现它的不足之处。我习惯过一段时间就回看自己的小说,会警醒,会发现其中有依旧怀恋的部分,也会发现存在一些幼稚的地方。但就目前来说,《群山之巅》基本实现了我对这部小说的想法。
写作《群山之巅》的过程特别艰难,比较累,后记里我说写完这些人物,既是一种无言的幸福,也是一种身心的摧残。全心全意投入一部作品,哪怕写作过程是畅快的,还是会带来心里的疲惫。当完成这部作品时,确实有和一群热情相处的人告别的感觉,会有不舍。
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真正实现自己的终极理想和价值。很多人立誓要写一部自己喜欢的书枕着睡觉,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即便写一辈子书,我也不想哪部书把自己压着,平平淡淡、踏踏实实地写下去就是了。
(责任编辑:潘慧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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