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当我结束尼泊尔水资源和城市化考察，看完成片建筑正在被粗俗现代化吞噬和融蚀的印度教神庙和传统生活形态之后，一回到上海，就得知蔡国强通过《九级浪》《春夏秋冬》《白日焰火》《没有我们的外滩》等作品展示他的生态艺术。

　　因为平日对生态型艺术的关注，同时自己从事的也是生态方面的研究，在认知意义上，我感觉时下诸多生态艺术的内在虚弱和悖论——原因似乎不在于艺术家不优秀，而是艺术家相对的现象学意义世界已经远不能为艺术家所驾驭，物像世界的死灭和崩坏宛如印度教的湿婆之神(Shiva)，摧毁一切的同时，等待另一种“生”在无边黑暗中出现。

　　蔡国强在进行彩色粉尘焰火艺术创制和方案执行的时候，或许他已经知道就在8月8日开展前一周，昆山发生规模巨大的粉尘爆炸，68人死亡，180多人受伤，昆山的爆炸也是发生在白天，轰然爆炸之后网上传出大量图片，成批烧成黑褐色的尸体排列在重型卡车上，大街上满是遑遽恐惧的眼神。

　　具体到2016年3月28日财新媒体最近报道：此次事件当场夺命47人，超过100人陆续死于医院，目前仍有70余人无法康复。

蔡国强《白日焰火》部分

　　与之对照，两年前8月8日的白日焰火——停在黄浦江一艘驳船上的气态书法、色彩跳跃、线条扩散和融通显出了内在的无力和荒谬，以至于当日许多社交媒体开始质疑这种白日焰火是否环保，会不会造成PM2.5颗粒等污染物的增加，更关键的是，它的艺术化呈现在第一时间造成非现场观看受众的遑遽和不安，仿佛是另一场事故。

　　同理，排列在福建旧船上的99具动物仿真尸体，经过海上跋涉，开进由发电厂改建的TATE MODERN形制的展览大厅，瞬间丢失了《九级浪》、《神奈川冲浪》、《梅杜萨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诺亚“尸体方舟”等意象核心的象征、批判、反讽、隐喻和提喻意义，被现实的崩坏抽离了作品的能指及所指力。

　　造成这种艺术内在批判力的釜底抽薪和“一脚踏空”，罪魁都在于艺术家创制对象世界的同步崩塌和死劫，当“栩栩如生”变成“栩栩如死”，当臲卼不安已经是这个世界实像(reality)和拟像(simulacra)的新常态时，所有仍然借助传统反讽、演绎、矛盾法、隐喻、偶发、陌生性等路径的“生态艺术”反而变成一种更为荒谬和不安的存在。

　　在《巴西花鸟图》展示的巴西语境，巴西已经持续了多年对其热带雨林和雨林过渡带的疯狂破坏和开发，巴西已经深深陷入能源和资源陷阱当中，以现代和文明的名义将各种宝贵的生物多样性摧毁，那种被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揭示的消逝的世界(a world on the wane)，非但没有转机而是向但丁式地狱的深层持续坠落。

　　现实巴西的土著和无地农民仍然在用弓箭、矛、盾等“传统生态多样性情境”下的冷武器去反抗武装到神经元的外来资本和吞噬性现代机器。在2013年的类似主题巴西展览中，悬挂在圣保罗街道的中国“农民达芬奇”所创造器具，即使与《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梦溪笔谈》《武备志》里面的器物相比也“落后”无比，它基本上是内部创造力和生殖力被抽空的中国农村社会，通过中央电视台等大众媒体接纳破碎现代讯息的农村留守人员的想像力物品。

蔡国强《九级浪》部分

　　蔡国强先生呈现《春夏秋冬》《九级浪》《没有我们的外滩》等作品的艺术馆，其前身是建立于1897年的发电厂，据上海档案馆的公开资料，在这个南市发电厂建厂的当时，首先摧毁的是一间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紫霞殿，又被当地人称为小武当。

　　当时的紫霞道观道士以及周边的居民兴起了反抗建造电厂的运动，其中一条理由是电厂容易滋生“臲卼之声”，距离白日焰火创制地不远的上海水源地不久前曾漂满死猪，长三角地区迅速的城镇化和垂直城市化(以高楼为主要形态的城市化)已经造成大量具有生态意义的空间永久性消失。

　　表面光鲜繁荣但是内在充满癌症肌理的现代化已经从实体、物像、拟像的多层面造成了一个栩栩如死的格局，在这个知识考古学和人类学背景下的“生态艺术”已经干瘪地如一张画皮。

　　紫霞殿的尸体上、死猪漂离的水域、昆山粉尘余怖下的上海白日焰火，多具有反讽意义的生态艺术——艺术家成为新闻通稿写作者(journalistic artist)。

　　（周雷：自然力研究院联合创立人、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