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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新巧:书法与语言 从《奉橘帖》说起

2016-07-18 09:57:44 丘新巧

  我所喜爱的《奉橘帖》,仿佛一个微酸而香甜的谜,每次看它都久久不忍合上手中的册子。当目光触碰到它,当还未来得及去仔细探查那些精致的笔画如何流淌开来的时候,我们心灵的湖面便早已被它的灵韵所笼罩和覆盖,泛起无边的微波。

  【晋】王羲之 奉橘帖  唐代双钩摹本

  此帖和何如、平安两帖连为一纸

  - 请横屏观赏 -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这件作品所具有的魅力早已被语言所塑造:语言的力量隐隐贯穿在这里的每一个字,《奉橘帖》本身便渗透了一种奇特的、仿佛是由橘子本身带来的微酸又香甜的味觉。

  它一遍遍地说着——在霜还没有降落的时节里,朋友,我向你奉上三百枚橘子,三百颗珍贵的果实……欣喜的表情跃然纸上,而如果逐一感觉此处的空间和笔触,我们只会在不断深入的感觉中反复确认这一点: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对礼物和友爱的母题的确证。这是杰作的标志,它将无数形式上的细节融铸到一个被情感所灌注的整体之中。

  晋人的法帖似乎总萦绕着难以捉摸的灵韵,这灵韵常常变幻着各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情调和姿态。关于这种现象,孙过庭曾经用最美的言辞热情地赞颂过: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渭涉乐方笑,言哀已叹。(《书谱》)

  孙过庭一定是通过王羲之写下的文辞来感受他的书法的——这些杰作似乎正携带着语言的秘密绽放的,不是吗?然而当代人并不习惯这样感受书法,因为我们已然失去了对书法的想象力,因其已经在语言的土壤中被连根拔起。在运用诸如形式/内容之类的二分法时,或在将书法定义为一种视觉的、线的艺术的时候,我们就已然丢失了进入书法大门的钥匙。而事实上,语言是书法的本源。让我们从语言开始思考和感觉书法,这样的书法,才依于其本源而居。

  “唯笔软则奇怪生焉。”凭借着这无比柔软的笔触,书法将人的身心彻底柔软化了,它将人变成如此富于感兴的、敏感的存在,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文化”我们、成就我们。关于自然和生活的一切,都在这柔软的身心转换中化为纸上书写出来的痕迹。在书法中我们无法逃避,我们被柔软的笔毫强行地带向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不得不真诚地晤对这个世界——这便是“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孟子》)“诚”与“成”一体相关,因为忠实于世界和自己,才走向“化成天下”和成就自己的道路,因此孔子说“成于乐”,音乐是时间,书法也是时间。由此观之,想必王羲之在写就《奉橘帖》的时候,他的手、他的身心已经完全随着手中的毛笔,软软地与整个生命的情境融化在一起了,他忠实于这个时刻,世界、毛笔、身体和内心全部交融在一起的这个时刻。

  通过书法,我们写下的字本身不再是无关紧要的,不仅仅是记录语音或语言的、死的物质和形式。事实上,它在纸上挖出了一块黑洞,一种奠基于语言之中却又大大超出了语言的内容在其上形成,吸收了任何试图穿透这个文本的目光。也就是说,书法让写下来的文本成为了一个谜。

【唐】颜真卿  祭侄文稿(局部)

  看来,书法跟语言是一样的。《奉橘帖》作为一个微酸而香甜的谜,也只有首先通过语言开始,才能找到通向解答的通道。王羲之千年前写下的这封信,迷住了后来试图揭开这个谜团的人。但千百年来的解谜运动并未曾让这个谜语的魅力削减半分,原因在于,以《奉橘帖》为代表的晋唐书法在书法中占据的是一个源头的位置,因此它足够深邃、博大、不可穷竭。假如我们在这之中获得的财富仅仅取决于我们深入这个谜语的深度,那么,当代书法的希望就无非是再次奋力投入到这个谜语深处罢了——而那个深处既迷人、迷醉,也让人迷惑、迷失,关键在于我们必须找到通往这个谜语之近处的道路。

  书法的一个奇妙之处在于,它总是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时间和生活情境:不论这种时间是无聊苦闷的,还是高亢激扬的;无论它所要传达的生活情境是一个事件,还是那无数个百无聊赖、平淡无奇的一天或一刻而已,它们都通过书法而得以呈现。书法,一方面为所有人、所有时间和生活情境准备了绝佳而贴切的工具,另一方面则通过引入褶皱和距离,从反方向中介了所有的书写活动,进而让这些沉重的、似乎埋入物之深处的书写开始朝着精神的、艺术的上层升起。书法无所不包,从中庸至高明的通道畅通无碍,人们各得其所。它在所有人们的那些平凡、琐碎、不起眼的日子里闪闪发亮,犹如宝石镶嵌在一颗朴素的指环上。

  所以,尽管《奉橘帖》仅仅是关乎橘子而已,正如《苦笋帖》《韭花帖》也不外乎食物一样,然而它们却极生动地保存了那股由感兴所发动的、仿佛来自最深处的感染力。它们通过一种杰出的书写,把食物那短暂易逝的味觉无限地延宕了下去,使之转化为一种特殊的情调,并不断地在人们的口中唤起类似的感觉:橘子的微酸,笋的苦涩与其中的畅快,秋初韭花的鲜美与散淡。它们并不逊色于书法史上任何其他杰作,同样地以无比凝缩的方式构成了一种书法审美的典型——那是拥有一种不同于《丧乱帖》和《祭侄文稿》的惨痛剧烈的情感质地。

黄庭坚  苦笋贴

  尽管每个人都有刻骨铭心的经历,但从一个更高更长远的角度看,人生的河流总是在徐缓地流动,这种平淡的质地才真正是人的生活的底色。正因为如此,书法才成其伟大——在人的有限性存在中,书法全力呈现了人们卑微的生活,以它独特的、无比柔软的、敏感而贴切的方式。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寥寥几语就是王羲之的生活,它只是一次普通的馈赠行为,是王羲之生命时间中微微泛起的涟漪。但它同时具有不普通之处,因为这次馈赠与信札一起送出,橘子和信札本身都成了礼物,它连带着信札本身所绽放出的王羲之本人的音容笑貌,这份双重的礼物便是独一无二的。

  正是因为从属于语言,书法才如此紧紧地扎根于人的生活之中。古人自由地在书法中使用文辞,如同呼吸空气一般自如,他们的书法是和语言整个地捆绑在一起的。在古人那里书法自在地存活在语言中,他们对此无需自觉,只有经过现代的断裂后,我们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杨凝式  韭花帖

  现在的情况已经面目全非,如今绝大部分从事书法实践的人也许都未曾考量过以下这个问题:我们的书法之所以显得做作、僵硬,其根源或许正在于我们已经不再能够自由地使用文字——抄抄古诗词和古代典籍里的名人名言并不是在“使用”语言,而语言之为语言,其鲜活的力量正在于人的使用当中。当代书法的时代症候之一便是对语言的贬低,这显示了书法的无能,如果它无法从语言中汲取滋养自己的养分,那么它便只好永远被孤立、限制在自己的困境中,绝望地等待着被抹上防腐香油搬上古物陈列的厅堂。

  随着历史的变迁,一些事物注定会被抛到历史的后方而成为博物馆里的陈放物;而另一些事物虽然表面上被抛却,但仍具有被激活的可能性。前一种事物只能是等待被阐释的对象,而后一种事物则不只是被阐释的对象,它们还可能直接阐释我们自己的生活本身。希望我们的书法正在朝着后一个目标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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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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