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昌专栏】张辉:清式家具——明式家具中开出的一朵绚丽繁花
2016-07-26 06:36:13 张辉
根据研究,清式家具的开局可以确认在清康熙五十年前后,实物证据为康熙六十岁(1714年)的大寿贺礼——紫檀大围屏;绘画资料证据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十二美人图”(清康熙四十八年——六十年(1709年——1721年)。
《十二美人图》中的“亚标型器”
《十二美人图》绢画共十二幅,每幅均纵184厘米,横98厘米,原本是和硕雍亲王府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多扇围屏上的屏面。十二幅画分别描绘十二位女仕高贵典雅的闲适生活情景,逼真地再现了康熙晚期清宫汉人女子的面貌、衣冠、首饰,以及家具和古董清玩形象和自然园林景致。该画亦名为“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
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康熙帝第四子胤禛被封为和硕雍亲王,同年,康熙帝将北京西北郊畅春园北一里许的一座园林赐给胤禛,并亲题园额“圆明园”。胤禛笃信佛教,“圆明居士”是他在皇子时期一直使用的佛号。1722年,和硕雍亲王结束了潜邸岁月,继承大位,为雍正皇帝。
由此推论,《十二美人图》描绘的应该是圆明园实景实物。此套图屏是研究当时家具形态的真实史料。几十件家具绘制形态逼真,用色丰富艳丽。在十二个画面中,色彩斑斓漆木家具比比皆是,另外的黑紫色和黄色有木纹的家具可以认定为紫檀和黄花梨家具。
这些有纪年的图像因为提供了某类器物器型和纹饰的年代上限而卓有价值。但因画作非为实物,仅可以“亚标型器”视之。
《十二美人图——倚榻观雀》(图1)中,仕女所坐的屏风式黑红色罗汉床有木质纹理,应为紫檀材质,其式样不同于传统明式家具的罗汉床:一是不同于一般传统式样的内翻马蹄足,足内边缘已为起戟式,边缘以拐子纹与宽皮条线相连,足底有托泥。二是牙板为变异的窪堂肚式,上饰一对拐子纹,应为传统螭龙纹对头形式的简化演变。三是五屏风围子各自攒框装大理石板。罗汉床后面,现出寿字紫檀座屏局部,形态亦新奇。此画中罗汉床变异的窪堂肚式牙板、出戟式内翻马蹄足,明显是清式家具形态。
图1 仕女所坐的紫檀罗汉床
紫檀宝座各屏风攒框装板的正反面雕刻螭凤纹,构图方正,拐子形态明显,这是明式家具螭纹长期演变的结果,同等形态的拐子纹也见于《十二美人图——博古幽思》(图2)上,传统的架格已彻底变化为多宝阁样式,其上陈设古器珍玩。仕女身后黄花梨多宝格上,横材竖隔把架格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有正方、扁横方、竖长方。
图2 仕女身后的黄花梨多宝格
同时各小格边沿以攒拐子纹作为圈口装饰,拐子圈口的材质似黄杨木。这种拐子纹实为螭龙拐子纹的演变,只是头部已经被简化。清早期初期,螭纹蔓延纵横,缺少规则。清早期后段,有一脉螭纹,由圆渐方,成拐子纹形,大的方钩拐子上连续拼接小方钩拐子,形成线条化和图案化的抽象形式。整个图案虚实对应协调,疏朗如网,富于装饰感。拐子纹如团形螭纹一样,便于图案纵横布局,伸缩自如,故生命力强大。请注意,左上角的紫檀嵌玉件插屏形态与明式家具的插屏大相径庭。
美人图中的《十二美人图——美人展书》(图3)中,仕女身旁方桌直枨上攒回字纹,也表明此时回字纹形态。
图3 仕女身旁直枨上攒回字纹的方桌
《十二美人图——倚榻观雀》中罗汉床的窪堂肚式牙板、出戟式马蹄足,《十二美人图——博古幽思》中多宝阁的攒拐子纹花牙、多宝格及其左上角的紫檀嵌玉插屏,还有《十二美人图——美人展书》中的方桌的攒拐子纹直枨,这些“符号”以往人们常常会认为是清中期乾隆年的范式,但这里真切地就是康熙晚年之作。
还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康熙六十寿辰贺礼的紫檀大围屏上(图4)的云龙纹、变异的螭龙纹、近长方香炉型寿字和圆型团寿字,令人明确感到康熙五十年前后,新的面孔已经出现,清式家具扑面而来。
图4 清康熙 紫檀大围屏(局部)
朱家溍先生系统整理细读了《造办处各作活计清档》“木作”资料,并对比分析故宫旧藏家具后得出结论:“更确切地说,清代家具新的做法、造型、装饰在雍正时已经大备。传世的清代家具,过去我们定为‘乾隆造’的,其中不少应是‘雍正造’。”(朱家溍《故宫退食录》166页)现在可以这样说,进一步分析“十二美人图”和紫檀大围屏后,过去定为“乾隆造”的家具,其中一些应是“康熙造 ”。
笔者研究明式家具有年,亲近之物,难免私心,所以不排除生活中喜爱明式家具。但若将个人喜好扔在一旁,以治史者的眼光公正地看待明式家具与清式家具之变,客观地说,金子一般品质的清式紫檀家具是明式家具的进一步发展,是匠作水到渠成的进化。此说可能会招惹争议,但笔者认为事实就是如此。
明式家具,乃至明清家具发展的全程中,有一种逻辑脉络和规则,笔者称之为“观赏面不断加大法则”。定义如是:各个门类的明清家具,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发展一步,观赏面都会出现增益性的变化,形象上增加更多的信息。其形态发展过程是由简洁质素到繁缛绚丽。明晚期、清早期、清中期、清晚期、清末民国,硬木家具发展链上,这种变化从未中断。
这一法则有五个层面的表现: 第一层面:组合光素木质构件。第二层面:增加雕镂。第三层面:加大构件尺寸。第四层面:增加新式构件。第五层面,造型和结构便被改变,明式变为清式,一系列清式家具出现。
清式家具:明式匠作顶峰的瓜熟蒂落
明式家具之上,递增渐变,清式便君临了。明式之树,抽枝长叶,枝叶多了,人们叫它清式。
“观赏面不断加大法则”不但壮大着家具的雕饰,而且改变着其式样和结构,不但是小打小闹的改良,也有推到再来的革命。当明式家具原有式样阻碍观赏面效应发展时,原有造型和结构便被改变,式样革命发生,明式家具一步步演变为新形象,清式家具来临了。
在家具发展谱系表象上看,“观赏面不断加大法则”的效力像一个程序,安排着家具面貌之变,长期一以贯之。而在制作的深层上思考,那是木作匠作系统的推动,演进如大河之舞,一浪推进一浪。明式家具一步一步地走,走成了清式家具。
明式家具变为清式家具是一个看得见的作品链。在其背后是看不见的几百年世代相连的工匠血脉流动链和专业技艺传承链。那是多少代人的口耳相传,多少父父子子、师师徒徒,年复一年的推敲和切磋的结果。
有人说“假若家具可以用目前流行的“DNA”测试来验明正身的话,那么明代与清代家具最大的差异,在于基因之迥异。”这是一种直观感受式的断言。可以质问此论,明式家具后来哪里去了,清式家具哪里而来,天下掉下来个林妹妹?考古类型学的实物排列表明,清式家具家具就是明式家具的沿袭和演化。
“满族人的、皇帝的审美观导致了清式家具。”这种论断缺乏依据和基本的论证。如果强行以地域观察,清式家具的设计、制作重心是广东地区。
古典家具的任何时期的前行都根植于在木匠匠作之中,明式家具如此,清式家具亦然。清式家具发生、发展,是明式家具的延伸结果,是整个匠作的设计、生产、制作在“观赏面不断加大法则”导引下,纷华繁复之作不断出现的过程。
清朝宫廷家具再如何精致豪奢,也只应视为是明式家具匠作发展到顶峰状态下瓜熟蒂落的成果。康雍乾三朝皇帝仅是其中的消费者,只是他们的身份特殊。这就像清代皇家无可选择地住在宋明以来建筑匠作下建造的宫殿一样。尽管有的建筑会称为“乾隆花园”。匠作构建了金字宝塔,皇家享受着宝塔尖上的品质和荣耀。
匠作是一个结构性的社会体系,是无数工匠的心力,它不断发展,推进传统家具一千年来框架式家具木作的步伐。由宋代到明代,再至清代、民国。国祚更迭,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但一切并未干扰传统家具依然按照既有的制造轨道前进。强健的匠作穿越时间,法则贯穿千年。
如果说明式家具达到空前成就是宋元明一代代匠师的实践、思索、分析、改革的结果,是点滴演进的结晶。那么,清式家具继续是这种实践、思索、分析、改革的果实。正如马克思所说的:“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85页。)
明式家具演变为清式家具的四种形态
笔者如此概括清式家具:清式家具是与明式家具一脉相承的硬木家具形态,衔接于明式家具高峰之后,出现于清康熙末年(清康熙五十年前后)。清康熙末年至乾隆、嘉庆年是清式家具的前期,道光以后至清末民国是清式家具的后期。
前期清式家具的形态富有创新,结构、造型、纹饰皆有发展,新器型、新纹饰都取得空前成就,表现了高贵华美的品格。道光以后至清末民国是清式家具的后期,家具制作市场化、流行化倾向严重,品质有所下滑。
明式家具演变为清式家具有四种形式的表现,分述如下:
1.直通车式:完全沿用传统家具结构,只是在小符号系统有所变异,主要器物有案、桌(如紫檀条桌,图5)、几、凳、墩、柜、罗汉床、架子床、插屏、官皮箱等。
图5 清中期 紫檀条桌
2.传统家具结构局部变化式:主要器物表现为架格变为多宝阁(如黄花梨多宝阁,图6)、亮格变为多宝阁式亮格、腿足侧脚逐渐变为垂直腿足。
图6 清早中期 黄花梨多宝阁
3.边缘器物变为主流器物:由宝座形态演变的扶手椅(如黄花梨扶手椅,图7)成为椅类主流,而传统的四出头官帽椅、圈椅、南官帽椅逐渐边缘化,制作空间狭小。
图7 清早中期 黄花梨扶手椅
4.引进海外品类和纹饰式:有独梃转桌(如紫檀独梃转桌,图8)、西番莲纹等。
图8 清中期 紫檀独梃转桌
清式家具整体特征依然延续了明式家具观赏面不断加大法则的规定,结构日趋繁复,纹饰更加广采博收,更多表现为铺张绚丽、错彩镂金之美。
张辉简介:
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现为三家专业艺术媒体专栏作家。将考古学、人类学、图像学、历史学之方法论引入家具研究。
(责任编辑:杨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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