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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待(节选)

2016-07-28 10:36:43 舒可文

  人有时寻求丧失,是为了通过某种方式,消除那使他浑浊的东西。

  ——法国诗人热内

  知识、经验、词、行动和愿望相互重叠着,丰富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更威武,更理直气壮。因为,它们也会是相互对抗着的,而愿望在其中常常渐行渐远。在苏新平的实践中,这种对抗似乎对他更起作用,不然他不会对自己的作品总是保留着一些迟疑和不确定,这不只是流露在他言谈节奏中的欲言又止,也只不是在他待人接物的谦谨中,而是他在作品中制造的一种前途未卜和有待破解的气氛,以他的诚恳坦率地表白了他的困难和他的迟疑。

  那个渐行渐远的愿望其意义如何才能出现,使之诉求得以生效?它与各种不同的象征系统对峙着,对他来说,使用任一种象征系统总是系统内部的打斗,热闹是热闹,系统本身仍是边界严实,愿望在被塑造进系统的结构后是不是也失去了动力?或背叛了出发时的想象?每次见到苏新平时,他在自己的作品前总是会说到这种被困的感受,很多难以清晰而又固执的意念似乎被一种很强大的意识所阻挡,靠什么冲破它?如何冲破它?它是什么?这些问题和困难都将被带入他的作品。

  2006年当他开始带着这样的困难开始作“风景”系列的时候,仅仅是他从绘画语言开始的试验,所谓风景也是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使用,按他自己的初衷说,“风景更能包含不确定性”,它可以什么都包括,什么都可放入风景,之前“干杯”中的人物,“欲望之海”中的形象,等等,都可以出现在其中。但在这里,那徘徊其中的人已经不是作为一种形象被使用,只是作为风景中的一个元素。之后的风景一直延续着这个试验,只是在图像上有一个大致的趋势,人变得时隐时现,最初的废墟感也随着人的漂移变得似是而非了。

  这个变化的完成大概可从2009年的一张自画像中看到。对比他之前的自画像,这张画像的视线是向内的,非自主状态的,多少让人联想到他石版画中出现的马。只是,这时的他,更像是“干杯”之后从“欲望之海”中被甩出来的人,他不再提问题,不再愁苦地思考,一个处在被某种内在力量融化过程中的人,那力量来自哪儿?不清楚。我们所能看到的是,这个人似乎听到了一个隐秘的旋律,甘愿成为那个旋律的伴奏者,融入其中……

  是的,如他自己所说,绘画语言的摸索起了很大作用。在2012年的“风景2012”系列中,这个变化的方向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不过要说完成,也只是在画面意义上的,对他而言还远非对一个愿望的完成。2006年开始的“风景”系列中,第一件作品的创造过程最能显露这个方向,至今,他自己甚至也不确定这件作品是否画完了,本来就未作整体的构思或规划。这件作品,开始于一个很模糊的动机,当第一个部分画完、似乎可以独立成章的时候,画面的边缘部分似乎时时散发出某种不安的躁动,那也许是他的不安?是启动这幅画的那个动机的不安?总之他无法忍受这个不安,那就顺着第一个章节继续向下推演。这件作品断断续续画了一年多,2007年,它以连续而又充满变异的8联长幅,暂为段落。

  延展,推进,变形,摆脱构想,或任何带有乌托邦化的规划,放任展望,任其在看似偶然的契机中连接上下文,视势而生。这看似是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处于散漫不聚焦状态,动机中那些抵抗的意识形态框架也几乎全被放弃,他自己最主动的一点,只在苦意地回避着学院训练出的娴熟技法,这时他的劳作就失去了学院教授的功能,就像新现实主义电影里的家庭妇女,在一个特定的环节失去了持家理物的功能一样,他遇见了作为训练有素的画家所不能化解的、不能破译的问题。他说:“就像自己不会画画那样,很难,要处处寻找视觉基因,甚至在垃圾堆中也能发现视觉基因”。

  他在冒险,因为那些曾让他获得自主的知识,让他得心应手的技术,在他的经验中也构成了“强大的干扰”,所以他甘愿让自己被抛入一个非自主的状态,至少是先将自己的知识链、以及知识链构成的象征系统,置于不稳定中。有评论家问到这些风景与中国古典山水的联系,他不置是否,说到对荒谬现实的批判,或对恶劣环境的揭示,他也基本不置是否,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真正摆脱任何一种系统其实很难,这种挣扎暴露出他确实身陷其中。他的实践方法,就是把所有这些系统中的知识限制在开启一个行程的前置状态,不再去关注,不再反复讨论,所以,对他而言,无论是人物,荒原,或风景,都不再作为现代象征结构中的意象而获得了开放的意义空间,包括他的知识和与之相关的词也能进入这个空间,重新找到使用方法。

  这时那个决定性的结构反而变得空置,而失去了决定性。危险的是,同时,他自己也失去了职业画家的“自主性”。他说他为此花了几乎10年的时间,从1996年到2006年。

  那天中午,阳光很亮,风很大,好像是风把阳光吹满了他工作室的地面,他又有一次拿出了那8联的风景,铺在地面上,好像在提醒着自己和那些立在墙边的新作们,它们是从哪里开始的。他慢慢地说着他的工作他的困难他的心得,认真地回答着我的琐碎问题。他通常是少言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听他说了那么多的话,而我得到的最清晰的印象是,他用了最大的努力,10年的时间,竟是让自己濒临绝境,把自己逼到了一种貌似一无所有的状态——他所谓的“像不会画画那样”。

  ……

  苏新平的实验,是以一种非自主的状态启动,设置一个可塑可流转的位置,使愿望虚置其位,从外部去干扰他欲破不能的那个象征系统的平衡,在这里,其逻辑与石版画时期远远地呼应起来,让那规划之外不能描摹的事件成为中心事件,如听从召唤一样由它来组织前行的行程。

  这个来自外部的动力,他在那个内心疾风暴雨的停顿中已经发现,但还需要机缘和勇气才可与之相遇。2006年之后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出诗人热内描述过的一种决绝:不再去梦想它,而是去经历它。有时,他会把与这个动力偶然相遇时的片段,不假计较地、在新的意识下重新再画;有时,他会极度放任笔触、颜料的物质性,让它们的物质性强大到失控,任何刻意的形象都无法对它形成控制,这时他手下掌握的即非变形的人或风景,也不好说是现实的意象。像风卷云动中,偶然联想的图型,像山,像水?烟囱,城市,或海水?是工业废墟、是我们的末日环境?荒诞感、幻灭感?可能都是,因为这些都与我们的知识、经验联系着。值得辨析的是,正在从这里开始,知识、经验、词、行动和愿望相互检验着,对抗着:越是强调笔触、语言的物质性,越是出现了更多的联想式形象来否定这种物质性;同时作用着的还有另一重对抗:联想到的形象越是强烈,越是有一种力量在冲击这些形象,以至于很难再把它与任何现实境遇相对应。那么,他在画什么?

  转变了过去束缚他的那种强大的模式,释放书写性,哪怕从一个偶然看到、任意的图形开始。那是什么样的图形?他解释不清。“任意”,其实并非任意。在他的画室,很容易发现有一面墙上贴着很多小纸片,上面勾勒着那些可作为动机的图形元素,无需仔细辨认就能看出,它们还是和某种象征系统相连,要么就是和某种趣味相连,并非任意。尽管如此,重要的行动在于,苏新平能够不让它们以原有的象征逻辑丰满成型,他总是在非结构性的枝节上,发现生机,使原有的象征秩序脱轨,重新展开一个行程。让那些元素,脱离系统,脱离象征,远离其标识性,培育它生长,他,则像个见证者,见证着一种能冲开意识堡垒的生命力生长,生长。“风景”生长的过程几乎是他自我解救的过程。

  到了“风景2012”系列,以及2012年一棵一棵的“树”,生长,作为一种愿望和意志愈加清晰自明。看到他的工作进展,重新理解他所谓的“像不会画那样”,可以发现,他执意如此,其意并不在回避现实感,而是抵制现实感的赝品,是掩藏在意识形态背后的僵化。和他早期的石版画一样,中心事件依然不作为视觉对象,而是组织视觉映像的力量来源。区别是,“风景”打破了原来的流畅和静寂,在一个模拟的荒蛮行动中去遭遇生长的力量,让愿望投身其中,与之一起经受所有的困难、束缚、停顿、希望……

  正面面临,必定百感交集,本不是为了快感。

(责任编辑:程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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