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人世凡尘，大于金钱与权力的是作品，皇帝统治一朝，名篇传颂万世，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使二十七岁被水吓死的不得志青年王勃得以不朽……

　　这里的文章专指文学。码字的不都是文学家，也可以是机关秘书。文学代表一个时代公认文字境界的最高水准。时代选择表现灵魂的体裁，中国自古是诗歌大国，以先秦《诗经》、唐诗宋词为顶峰。戏剧在中国出现较晚，元代大盛。西方从古希腊开始便以戏剧扛鼎，三大悲剧，耳熟能详。文艺复兴，莎士比亚将戏剧推向新的高潮，之后是日耳曼人歌德的又一个高峰。古典西方的诗艺与戏剧很难完全分开。近代以后，东西方小说拔得头筹，成为文学的真正主流。算命术士金圣叹抬举《水浒传》，将中国小说从之前的文学边缘拉向舞台中央，直到站在《金瓶梅》《西厢记》肩膀上的《红楼梦》的出现，方可与西方诸多大部头经典抗衡。现当代小说，中国跟着西方走，无论莫言、余华、苏童，还是一般文艺青年，动辄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王小波推崇备至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成为很多中国作家竞相模仿的对象，《情人》看似稀松平常、念念叨叨的叙事，被懂小说的人看出独具匠心的精密结构和现代语言的韵律之美。

　　写短篇小说，其叙事结构、故事层次、语言能力不能与作长篇小说的功夫相比拟，这就是为什么世界级的文学家都是著名的长篇小说家，要出得来风华灿烂的宏篇巨著。散文在文学里颇为尴尬，狭义的散文是抒情文，也就是美文一类。广义的散文还包括讨论问题的杂文。文学是艺术，是用来“造境”的，由直觉完成。诗歌、戏剧、小说都是造境的艺术，是无中生有的创造，而非论证问题的说理。杂文(乃至论文)因为是说理的，在文学里地位较低，但用来搞研究，是很好的工具。好的杂文也可以文采斐然、春光乍泄，但跟小说比起来，旨趣在知性之睿而非艺术之美。

　　学术文章，就是讲道理的文章。道理有不同讲法，无非考据、义理。道理可深入至各门类工作的探索中去，无论养花玩草还是妇科疾病，都出得来学术文章。这类文章以杂文写成，就是说明文、批评乃至策论，以更加严谨的论文结构来写，就是理论学术著作。

　　理科、工科、自然科学类的学术专著虽有争论，大致有统一标准。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牛顿《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都成为后世教科书。只要结论清晰，论述过程以“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为原则，删去与单一目的无关的拖沓部分，将每一处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以预设眼光逐一加以论述清楚，即可完成。必然的，牛顿、爱因斯坦、霍金的写作不需要太多的文学性，文学于此是多余的禀赋。

　　文科类的学术文章略微复杂，面对的是人的创造。东西方人文学术的研究方法大有不同。一般说来，传统中国一半偏于忠实记录，一半偏于文学刻画。阉圣司马迁的一部《史记》，被鲁迅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肯定他的文学才能不在屈原之下。中国正史的写作方法是在皇帝身边安排一个史官，一字一句记录帝王与文武百官的言行，皇帝不能看不能管更不能改。封建社会是君主专制的官僚体制，能以观念制约皇帝对史官的干预，可见儒家思想的功效之深。宋明理学一味求“理”，貌似开始接近西方学术。本质不同之处，理学以唯心的观念束缚心性，西方学术追求的是物质的普遍规律，客观、逻辑、实证，是以自然科学的方法入人文事理，西方学术也成为现代学术的参照和主流。

　　学术写作，因为要研究事物关系、问题的构造、可说部分的原理，遂以知性的合乎道理为目的。“文字”本身兼有具象与抽象的本领，作为指涉万物的工具，实为最佳，遂为学术研究所用。与文学的交集之处便出现了。学术写作，会因为谈论问题的抽象性、普遍性、不易察觉性，须在一定程度上制约文学性的发挥，对于有文学追求的学者而言，这无疑是痛苦的。同时，不应忽略，好的人文学术的写作，遇到文学天赋、修养高的学者，对读者乃是幸事。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赞美笛卡尔“近代哲学的开拓者有这样可佩的文学感，对近代哲学来讲是很可庆幸的。”

　　当学术面对文学、艺术的研究工作，古今东西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景观。我们怀念古希腊、怀念先秦诸子，因为看柏拉图的学术著作，看孔丘、老庄的散文、杂文，其说理是与文学相合的。他们的风格、风度、风景受限于时代局限，其在情志处是深邃的，在认识论上是相对浅显的。但人文学的核心是人，人以情志为本，每念及此，就不免叹赞古人的风姿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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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圈的绘画鉴赏力很低，要么以真实与否这种照相把戏来看绘画，要么以粗暴的态度面对绘画语言的丰富性，或仅以装饰对待，或毫不关心。艺术圈大多数人无文学经验，一部小说都没正经读过的，还可仅以文章长短论旨趣，或认为文章的目的仅在批判与宣传，无文学审美力，也分不清文学与学术之别。思想学术界面对文学艺术没有更加符合其形态的研究方法，喜欢站在纯哲学的层面对文艺说三道四，甚至飞扬跋扈亦有之，在学术界自然很难出现与古代学人比肩的千古文章。

　　古人的文明活动本是一体的，现代的学问、科技、工作细分，再无东方式的贯通文人或西方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不失为一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