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风景——我看向兵的画
2016-08-22 15:22:20 韩水仙
向兵的画第一眼看上去并不讨喜,至少我起初的感觉是这样。好好的风景,偏要加上凌厉的线条,有些画面颜色太暗,带着些阴郁的调子,似乎有意跟人的感官愉悦过不去。我私下里想,倒是有山有水,怎么全不见传统文人画的情趣。如果有心现代,也不妨像印象派那样画得再柔和、明媚、感性和诗意一点。当然,我清楚地知道,艺术的意义,就在于它总是在流变。艺术家站在已经经典化和被广泛接受的艺术风格之后,捕捉当下经验,找到自己独创性的表达形式。我试着去理解向兵的画,领悟风景背后的深意。
在视觉与观念的反复参对中,我在向兵的画与我的审美体验和知识系统之间找到了契合。最初的领悟,来自那些画边的文字,来自向兵为作品的命名。野草、田野、原野,边城、伤城、废城,庭园、老屋、湖水、塔、秋歌、隔岸山色、长歌溯往⋯⋯这些意味深长、独特而又熟悉的词语,让我自然而然地联系到中国的文学传统。这个传统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古典的诗歌、笔记、戏剧或者小说。但更加直接的,它让我第一时间想起了鲁迅、郁达夫、沈从文、戴望舒等人构成的现代文学的传统。正是在那个时期,中国文人开始赋予传统的意象以现代的思考,表现出思想的张力。最典型的比如《野草》,那幅作品让我直觉地想到鲁迅的《野草》。根据钱理群先生的分析,《野草》这部作品是鲁迅对自己灵魂深处的拷问,作者将难以言说的感觉、直觉、情绪、潜意识用独语式的文体表现出来,“焦灼又陶醉”。野草,是希望,也是绝望,是生也是死。在我看来,向兵用绘画语言表达出来的也正是这种叙事美学。他将传统与现代,直觉与理性,明与暗,刚与柔,过往与未来之间的矛盾辩证地表现出来了。这野草,与“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的愁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春”的忧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豁达不同。这野草,就像鲁迅杂乱刚硬的眉毛和发须,就像在乱世中沉郁激愤的鲁迅自己。这是思想深处焦虑不安又狂放不羁的力量,是从传统意境中的挣脱与解放,是对古典中国的怀念也是告别。还有《边城》之于沈从文的《边城》,之间也有可以联想的互文性。那同样是一种处于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回望、变异与冲突。因而,在我看来,向兵的风景绘画带有文学性,带有启蒙的力量,是思考者的风景。
正如上世纪初的中国文学吸收了来自日本、俄罗斯和欧美各国新的文学思潮的影响,完成了从形式到观念的现代转型。绘画的现代性同样要借助来自他者的力量对传统的重塑。向兵曾经前往白俄罗斯深造,他阅读广泛,在东西方的艺术和思想史方面都下了很大的功夫。经过不同思想的交汇碰撞,最终形成了他自己的艺术观念。在向兵的画中,可以看到来自不同文化元素的复合影响,使其绘画语言和艺术观念呈现出现代性和进一步的当代性。那里面显然有俄罗斯式的明净和抒情风格,那种在土地、树、天空和河流之中都能投入的深沉壮阔的史诗感,还有一种思想深处的感伤和悲悯情调。通过俄罗斯,延伸到欧美现代和后现代绘画和哲学思潮。那里面有弗洛贝尔、苏汀、梵高、莫奈,有海德格尔、克罗齐、德里达、德勒兹,有表现主义、也有解构主义。那是现代艺术在人与自然、人与时间、人与自己之间建立起来的不同于古典形式的新的表达。我甚至能从中隐约看到日本式的阴郁颓废、静寂枯淡,看到川端康成和黑泽明。
向兵的画无论如何变异,底色仍然是中国的。这种对传统的继承,在于他抓住了中国文化与美学的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风景。这包括自然的风景,山水原野、花草树木,还有生活的场景,城池田园、庭院楼台、亭阁塔桥。熟悉中国文学传统的人都知道,这些景物在古典诗词和其它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频率和丰富内涵。想想李煜、李清照、刘永、周邦彦,想想《西厢记》和《牡丹亭》,想想《红楼梦》,就很容易理解这些元素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西方的绘画中当然也有风景,但那是别人的风景,比如哥特式的建筑,比如庄园,甚至连山与树也是不同的。中国传统的山水花鸟画,当然也是一种风景,但通常画的是审美化的风景,展现的是冥想式的与俗世生活隔离的自然。向兵的画,是在用西方的现代的技法表现中国的风景,不仅是风景本身,而是风景中沉淀的民族心理与文化。也是在这里,我认为向兵的画再一次表现出文学性,实现了作为当代艺术家对传统绘画的观念再造。
探究向兵的画与传统绘画中不同的时空观念,会有更多有趣的发现。正如前文所述,传统的山水画画的是纯粹审美化的风景,山水与花鸟,都是一种情趣,不食人间烟火,显示一种静态的时间和空间。这是东方式的审美哲学,其背后是中国人的逍遥精神,是对世事的超脱和无为态度。古代文人善于从自然中领悟历史的规律和生命的道理。他们从季节的变化、花木的凋零、岁月的消逝中感受到了生命盛衰变化、历史循环往复的规律,感到了人与自然共生共灭的和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这种在自然中参透的人生与历史观,经过儒释道相互作用共同形成稳定的民族心理结构。表现在绘画方面,就是静、净、空的审美取向,是文雅、含蓄、优美、灵巧,避免怪力乱神。
但是,现代以来,中国历史语境的变迁,使中国文化中这种消极惰性的一面受到挑战。历史不是循环,人也不能坐看风云变化而无动于衷。草木皆兵,风月关情,打破了那个无人闯入的自然,打破了佯装的和谐,打破了没有矛盾、没有张力的逍遥状态,也打破了文质彬彬、中庸平和的传统文人形象。这就是现代知识分子介入历史的必然命运。所以,我们在向兵的画中,看到了更多的阴影、错杂、突兀、更多的不稳定,看到了传统绘画中看不到的暧昧不明、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画中的风景是动态的,是融含了时间的风景,是意识流过和思想审视的风景。那些水的涟漪云的聚散风的吹拂光的穿透构成了普鲁斯特式的意识流,构成了时间在空间中穿行定格的蒙太奇,展示了意识变动不居的瞬间。因而那不是自然的风景,而是意识的风景、思想的风景。向兵在传统绘画中寻找灵感和方向,但最终解构了这种民族性,从民族性出发,走向了世界性。
这就回到了文章开始的问题。向兵的画,为什么画出了不一样的让我们感到陌生的风景。因为,也许这就是他想要做的。借用我们熟悉的中国的题材和场景,但是隔断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静态自在的审美方式,打破那种圆滑舒服的心理状态。改变明净匀称的构图,通过对画面的变异破坏,用陌生化的手段来创造一个变形的艺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传统仍在其中,在意识和无意识的流转中,在思想的底层,在回眸的片刻,在梦中。但是它在思想中冲撞,里面有伤痕,有颓败,有老去,有消逝。它意味着重新意识到时间和历史,重新意识到矛盾和无法消解的痛苦。在这个传统与现代变奏的世界中,有结束,也有开始,人将不得不重新确认和恢复自我的存在。
这个绘画的世界与我熟悉的文学的世界是相通的。正如经典的文学作品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演绎,一部《哈姆雷特》,一部《傲慢与偏见》,一部《红楼梦》,一部《牡丹亭》,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改编,显现了不同的审美与时代精神。如今,我再看向兵的画,看他画中的风景。我觉得那些阴沉那些凌厉那些模糊那些影影绰绰那些灰色的天空,深入我心。古典的中国是回不去的田园想像,我们遥想过去,缅怀过去,但我们与传统之间,的确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一颗现代人破碎的心。
(责任编辑:何妍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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