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军:我不是一名书法家
2016-09-30 13:55:04 王义军
在俗世的舞台上,人们都不止演绎着一种角色。每一种角色都自成一个天地。在这不同的天地里,我们都享有荣光,也承担责任。或在师长面前我们是学生,在山川胜迹中我们是游人。高谈阔论,迎送周旋之际,花棚草径、柳堤瓜架之间,都有所乐,只是其中本末轻重,所见不同,各自掂量。
从这一层上来说,我不是一名心志高坚的书者,只是一名普通的父亲。那幼小生命所赋予的荣光与责任,带给我更真切的幸福和更大的改变。对于书法,我所花费的心力比之大多数同道可能并不少,但这也无妨于我将它排在生活中的第三位。我的第一重身份属于家庭,第二重身份属于单位,书者的身份,远在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之外。
有朋友劝我,不要把太多时间花在家庭琐事,以免影响前程。尤其是育儿一类的事情,应该更多的交给孩子的母亲。我绝非体会不到这些言语背后真诚的好意,但仍不能认同这样的一种看法。
或者是我的偏见,我以为人生的责任与幸福要比物质的富足、事业的成就更为重要,或者说责任与幸福的实现,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与成就。
生同弱草,春露秋霜,我们免不了有时会屈身低眉,忍气吞声,也免不了在迎来送往,勾斗交结中耗费实实在在的生命时光。免不了,是因为现实的不得已,由不得我们,但如果因此而沉湎其中,但知追逐那些可能带来幸福的物质,而忘了追寻幸福本身,岂不更可悲可怜?就如同一座花园,被掩埋于砖石灰浆之中,虽然,这些材料本是用来为花园修建围墙的。人生的财富、成就也如同这些砖石,可以为我们的幸福花园修筑富丽炫目,或是典雅庄重的围墙,然而围墙并不是花园,更无助于花朵的开放。若荒畦败圃,草棘狼藉,纵使围墙高大富丽,甚至坚固可以不朽,终究也只是围墙,而那与我们的眼目心神朝夕交涉的,仍不过一片秽墟。假使园中景致夺人眼目,丛灌疏篁,鲜澄可悦,編梅竹以为籬,引葛藤而成牆,以土墙竹门的简朴,又有什么缺憾吗?
近年来,我沿着自己信奉的这种偏见前行,平静地生活、工作和学习。有课就上课,没课的时候在家给儿子做饭,陪他闹腾。晚上,在他睡着之后,可以抽点时间聆听古人的教诲。
这是我喜欢的生活,也是去年十一月之前的真实状态。
而生活的改变来自妻子的一个好消息——由于她在一个女装设计比赛中获了奖,被主办方资助前往意大利公费留学。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曾经让她梦寐以求。然而现在却来得不是时候。妻子在设计方面很努力,也很有才气,却并不是一个在事业上抱有雄心的人,她和我一样,有着很重的家庭观念,为去留问题她也犹豫再三,最终是在我的劝说下才踏上行程。这一遥往他乡,与幼子分别的艰难与苦楚,以她的性格,显然是不易承受的。而我也从此深陷困局,进退两难。
我原计划也是在今年报考中国美术学院的博士,导师是范景中先生。这对于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似进取,更意味着一种退舍。这几年里,自问虽无趋风之习,而在人眼里却免不了好名之实,扎扎实实的学问,是极为欠缺的。如今若有幸入先生门墙,镌磨朽钝,箠策疲驽,或能望见别一重境界。
然而面对考试,这又无异于一次挑战。专业是我不熟悉的方向,而导师是一位气象深闳,志趣高坚的长者,学术淹通,词气磊落。欲投其门下,我的备考无疑会有很大的难度。
这段时期,我的父母为了让我安心复习,以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放弃自己长年来习惯的生活,从老家来到杭州,帮着我带孩子。我每天去图书馆,从开馆直待到闭馆,晚上回到家正好还可以哄孩子睡觉。虽然节奏上比以往紧张了一些,但幸福感仍然充溢着我的内心。
直到有一天,儿子生病发烧,在我带他去附近书店买书的时候,他略显不安地趴在我的肩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把头靠过来贴着我的脸,在他滚烫的脸颊上,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流,却始终不哭不闹,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
孩子的坚强,是父母莫大的骄傲,但此时此景,这坚强也深深地触痛着我,撩拨着一名父亲心底最深层的柔软与脆弱。在过去的那几个月里,这份脆弱与他的坚强一直相伴着,共同滋长、绵延,将我包围,也将我重塑!
过了不多日,孩子的病好了,而孩子的爷爷奶奶终于熬不住杭州的城市生活,要求把孩子带回郎溪老家,我再三劝说,也终于无可如何……
于是我之前的犹豫又一次冒了出来,使我再一次怀疑着自己的选择。
尤其在孩子跟爷爷奶奶回去的一周之后,我赶车回老家看他。我在将近下午一点时到家,正是他午睡的时间。客厅里,家人给我留的饭菜尚有余温,儿子则跟着奶奶在房间里。姐姐说哄了有一会儿了,现在肯定已经睡着了。我于是轻轻推开门,只是想看看他睡觉的样子。意外的是,他因为知道我要回来,始终不肯睡,一直睁大着眼睛,见我进来,更是笑着在床上打滚,嘴里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
孩子的情绪是无所掩饰的,他们的哭与笑,快乐与悲伤,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有力。我躺在他身边,一首儿歌还没有唱完,他便睡着了。伴着他平静的呼吸起伏,只有我无声的眼泪流落。静静地感受他等待中的焦急、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巨大困倦,感到自己内心深层的歉疚与柔软!这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而我的选择,考虑到了父母和妻子,却唯独没能照顾到他的需要。我们总听到“一切为了孩子”之类的伟大口号,可是在实际行动之中,我们还是那样的自私,从来不真正重视他们的感受。
人性的自私与无私,都是那样强大,都有着无限的力量,也都有着充足的理由。躺在他的身边,我满心的愧歉却无从弥补,而他哪里知道,明天一早,我又将离开,甚至,是在他还没有醒来的时候。
从此我大约每周在杭城与老家之间有一个来回,去时闲云隐显,花木欣然,回程春草碧色,春水渌波。眼中漫山红翠,只化为红愁绿惨,在微暖还寒的春风之中瑟瑟缩缩,单薄可怜。
在一种极致的矛盾心情之下,我的时间被一分为二,一部分给复习,一部分给儿子,而不允许有第三者占用。这并不是由于对考试的紧张在意,而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着一份计算——始终将复习中挤出的时间视为父子相聚的增加筹码,如果我在五天里完成了原本规定七天的学习任务,我便可以多赢得两天陪儿子。除此之外,便只希望一切平静,按照我的计划前进。
然而计划终究不能规定现实的步伐,不仅意外之事时有出现,也常有不期然来杭的朋友,无从拒绝。更大的意外是,美院的考试时间比往年提前了半个月,我学校的课程也有临时调整。而我,直到这个时候,对于专业考试却还摸不着方向。一切从头开始,如蠹如鼠,咬文嚼字。
……
在最后的一场考试结束之后,我匆忙拉起行李直奔老家!
一路车程,渐入黄昏,平畴弥望,草木凋瘁。学习上的紧张与心绪上的矛盾虽被抛诸身后,内心却并未感到轻松解脱,只觉空空然被一种强大的倦怠与失落占据,如坠虚空,寂寥无依。放眼窗外,只有丘山野田,依旧绵延无际。
而不远处分明有一抹光影投来,让暮色生出温暖,花草见出活色,屋宇宁静,村落安详。轻松欢喜之心随之在我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分秒滋长,伴着松风涧水之音在周遭弥漫。
在老家接到孩子之后,我们第二天便一起出发回到成都。于是又回到了我们原来的简单生活。每日里一起吃饭,一起游戏,一起睡觉,琐碎劳碌之中,总有不尽的快乐。一日当师姐发来消息,说我已被录取的时候,我却感觉不到太多的喜悦。只有内心的纠结惆怅,无以名状。
然而面对现实,解决矛盾才是踏实的态度,月前我已报道就读,儿子也在附近上幼儿园,诸事琐细,也都安排妥帖。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男人的生活,倒也充实满足。大概我注定是一个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人吧,对于书法、学问,我绝不舍得为之奉献全部精神。“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若眼前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学问技艺,与骑射畋游、纵酒酣歌又有什么分别?学书倘使为的只是眼下名利,当尽管去折腾,但我常怀疑,那些只知“务外游而不知务内观”的人们,在夜阑人散,酒醒灯昏之际,看家人酣睡,听小儿梦语,心中真的能一无缺憾?
当使眼下尽余欢,不令身后留余恨。生活是光怪陆离、轰轰烈烈,还是朴实无华、平平淡淡,只在于自己的选择。我承认书法上所得到的认可确实能让我心生喜悦,但这喜悦毕竟遥远而虚华,而当带着孩子玩耍,看着他和小朋友们追逐嬉笑,感受着邻里的真纯朴素,那种从容快乐,简单而温暖,不假虚饰,可触可感。
写于2011年9月
(责任编辑:洪镁)
注:本站上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立场,也不代表雅昌艺术网的价值判断。
全部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