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耀昌:不能依赖黑格尔译本批判黑格尔
2016-11-29 20:35:18 赵丽莎
美术报:您怎么看待跨文化语境下艺术史的写作与研究?
潘耀昌:跨文化间的沟通很困难,包括文字和图像在内,这涉及到翻译与研究的误读和误判。当然,不否认误读误判有其创造性的积极意义,甚至被视为一种现行的理解方式。
但是翻译和判断毕竟还得依据本意,掂量解释的准确性。不是说,肯定创造性误读,就可以对翻译和判断的要求网开一面,似乎一切解释和误判都是合理的。对严肃的翻译来说,误读就是误读,借题发挥,是另外一回事,属于写作的问题。
当然,相对而言,不存在百分百的准确解读,即便有些本意永远是个谜,但应该肯定本意是存在的。对于与我们有着时空距离的古人或外国人的思想,我们接触的渠道无外乎通过原本、译本、译本的译本。
由于存在层层阻隔,要把握本意实属不易,每代人都会有不尽相同的解读。例如,单就“气韵生动”这个词而言,林语堂在其英文版《中国历代绘画理论》一书里,就介绍了不同语种的11种翻译。这些译法各不相同,有的解读成诸如生命力、共鸣、颤动之类的词语,都不算很贴近原意。
更何况一篇文章、一部书,由许多概念和词语叠加,不同译者肯定会有各自不同的版本,理解的歧义是必然的。跨文化、跨历史的交流,由于语言局限,解读在一定程度上都会偏离原意。
古文词语更是充满弹性,从词源学上说,词语的生成有一个历史过程,不同时期有不同含义,经过约定俗成和分类梳理被编入词典之中。在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中,对属于观念形态的东西,找到对应的词语或恰当的解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译本或注释本只能代表特定译注者个人的理解,绝不能等同于原本。
美术报:跨文化研究中除了语言障碍,还存在什么问题呢,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潘耀昌:民国以后,高校开始出现美术史论的学科,或者说美术学学科,这门学科来自西方,其话语体系是西方的,即使是研究中国美术,也得先入为主地借助西方已经编织的网,西方、日本亚洲文化学者和中国留学生最先做出贡献。
在这张网里,中国美术的研究往往成为西方理论解读下的一个案例。如果拒绝这张网,那么,这种研究就缺少独立自主的话语体系,要是想将之翻译到西方世界,恐怕很难得到理解。中国人写的文章,由于语境的转换,西方人未必能理解其真切的含义。
有个出版社希望我翻译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西方美术史学中的中国山水画》的升级版,被我婉拒了。因为1999年我曾经跟学生顾泠经作者授权翻译了他的首版。当时出于无知无畏,把这本书硬译出来。
其实埃尔金斯此书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尽管中国山水画资源庞大、自成体系,但在西方史学中,作为非西方的课题,仍然被边缘化,只能等同于一段插曲。
最近埃尔金斯叫他一个中国学生翻译新版,希望我帮助审稿,我说我只能承担初审。因为只有看过并熟悉作者使用的文献资料,才能看懂原著,才有资格审校中译本。
可我做不到,不懂拉丁文和大部分欧洲大陆语言,恐难胜任。钱钟书的话,“误解作者,误告读者,是谓译者”,常常使我警醒。但是,埃尔金斯书中提出的问题倒是值得反思。
在西方史学的语境中讨论中国美术,用什么话语能够让西方人听懂呢?比较方法好像很合适,例如用古典、文艺复兴等术语来分期,分别形容宋代和元代,又如用塞尚来比喻和解读王原祁,似乎可以满足一些理解的需要,但又觉得经不起推敲。
如何解决,还真不好说,重起炉灶,构建中国的话语体系,既不现实也没有必要。正像我们不会为了建设中国的数学、化学、哲学而推翻原有的学科,所能做的只能是为这些学科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其中道理不言而喻。
美术报:当下学院教育、大众媒体不可避免的会去介绍西方,就不可避免的要去编译一些内容。怎样做才是好的实现途径?
潘耀昌:当然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外国美术,翻译是不可缺少的手段。我的同学欧阳英把自己从事的西方艺术研究定位为“译介”是非常实在的。
由于翻译存在种种误读误判的可能,我觉得目前我的同学范景中主持的注释版式的翻译,如《艺术的故事》,是最值得提倡的,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下很大功夫,也需要合作伙伴。
另外,中国人做外国美术史研究,有一个角度或许是值得考虑的,就是对西方著作做书评式的研究,尽管难免误读误判,但这种误读误判往往会是有创意的,能启发、激活读者的思维。比如,像高居翰那样,他对中国美术的理解不乏有创意的误读,但在美国读者中被视为中国美术文化的代言人,对他的批判不能动摇他的地位。
我国研究西方美术史的学者,懂拉丁文、希腊文,或欧洲多国语言的人很少,这对研究原典和查询一手资料不利,但从方法论层面上做出质疑和批判还是有条件的,可以以此为切入点展开研究。
埃尔金斯写《西方美术史学中的中国山水画》时,就承认自己不是中国山水画的专家,也不读中文,但不排除自己作为一个批评家、通才、多面手,有资格对专家们的研究提出批评。我们应该跳出人云亦云、邯郸学步的套路,不满足于咀嚼人家嚼过的东西。
研究外国美术史,至少要掌握一门外语,虽然光有英语还远不够,欧洲大陆几乎都不是英语国家,但是英语传播面宽、速度又快,具有世界语的地位,且英语世界又占据着学术的主导地位,有了英语,至少可以帮你打开小半个世界,使你及时了解学术前沿的动态,不至于太过闭塞。
当然,对于依赖译本的学者,不排除其阅读译本的穿透能力,甚至能够从不太好的译本中正确把握实质,发表独到的见解。可喜的是,年轻一代学者语言能力越来越强,外国美术史研究的境况正在改观。
美术报:除了理论研究,中外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中国的美术创作近些年有什么样的趋势,存在什么问题?
潘耀昌:现在整个美术界本土化意识变得更强烈、更自觉,对中国文化有一种归属感,美术史领域也出现触摸中国话语权的努力。随着交流发展,中国文化被强势推出,西方也顺应这个形势,更尊重中国的话语。
比如像“山水画”,以前翻译成“风景画”( landscape),现在他们已经认识到山水画有着独特内涵,不是“landscape”(风景、景观)所能涵盖得了的,因此翻译上做了相应的调整。
另外,近十几年来研讨会、展览的名称,学生的论文、杂志上的文章,用“意象”做题目,或提到“意象”这个词的频率非常高。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意象”这个词渐渐为美术界乐道,在水彩画、油画、中国画中都不例外。
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外来美术门类的民族化问题,但那时尚显得比较表面,停留在油画中运用线条,突出轮廓线,或用国画纸张笔墨画素描、速写、水彩等等。
近年来,“意象”概念的流行,本意在与写实主义传统和方法拉开距离,实际上就是跟西方学院派的明暗透视的话语体系分道扬镳,试图区别于先前的创作习惯,用内在的眼睛凭自己的记忆创作,这意味着将立足点从西方中心挪到了本土的文化积淀中。
“意象说”,后来又衍生出“心象说”,都来自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注重表达情感、印象、记忆,主张恢复传统中国绘画目识心记的优势,重建本土语言。需要强调的是,“意象”话语不是具体的风格,而是一句口号、一面旗帜、一种方法,在个人的艺术实践中,其呈现的样式和风格是不一样的。
美术报:您对当下公共艺术的创作与发展有什么研究和看法?
潘耀昌:公共艺术是个社会学的问题,关涉到公众的话语权。它在上世纪70年代才进入美术史,被写到美术史的教科书里面。但是,现在多把公共艺术庸俗化了,仅仅看作公共空间中的艺术创作问题,视为新媒体等新技术的实验展示。原本很严肃的课题被通俗化了。
公共艺术,从立项开始到最后实施贯穿着公民社会的民主过程。需要经过许多次讨论、辩论,艺术家不但要说服、打动各方接受他的方案,也要随时准备做出必要的妥协,而这恰恰是很多艺术家不愿意去做的。
在公共艺术领域交织着各种权力的博弈,在成功的公共艺术项目中,公众应该掌握充分的话语权。一个健康的、成熟的社会,其公共艺术,是在专家、媒体、公众、资本代表之间,通过充分辩论下协商产生的,体现的是一个民主的过程。
由任何一方独霸话语权产生的艺术,与公共艺术理念是背道而驰的。还有,公共艺术又大多是团队的产物,是多方合作的成果,忽视其社会的、观念形态的意义,把它作为本科生的一门实践课程实有不妥。
(责任编辑:杨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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