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芬古墨传隽永——记民国藏书家、刻书家陶湘
2017-02-10 11:43:00 未知
陶湘,江苏武进人,字兰泉,号涉园,清同治九年(一八七〇)七月十七日生于浙江慈溪县典史署,卒于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因其伯父一支人丁稀少,陶湘承嗣到伯父家,并随任到山东恩县读书。
二十岁时,陶湘随族兄赴顺天应试不第,次年被大兴县学以鸿胪寺序班保送入顺天学政,验准后送部咨寺到官。一八九二年,陶湘由鸿胪寺序班捐五品职衔,指项同知实职加足三班分省试用,投效山东黄河工地,随同堵筑山东济阳县灰壩及惠民县白茅坟等处漫口合龙。陶湘表现异常出力,经前山东巡抚福润随摺奏保,以知府分省补用并加三品衔。自此,陶湘走上了仕途,三十二岁擢升为道员,次年任京汉铁路北路养路处机器厂总办并弹压地方事宜。他在官场波澜不惊,顺风顺水,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主动请辞转战到商界。宣统元年(一九〇九),经前邮传部右堂兼商约大臣盛宣怀举荐,陶湘任上海三新纱厂总办。辛亥革命后,进入实业界及金融界,历任招商轮船局、汉冶萍煤矿董事,天津中国银行、上海北京交通银行经理,山东峄县中兴煤矿公司董事,天津裕元纱厂经理等职。
几代为官的家庭背景,丰富的人生经历,以及不菲的经济收入,为陶湘日后藏书、刻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在《清代殿板书始末记》自序中提到:“予购求殿板书起光绪十五年己丑,讫民国十八年己巳,得百数十种。”(本文引言部分均摘自陶湘编《涉园七十年记略》,此记略后被编入《清代民国藏书家年谱》,文献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四月版。后同)也就是说早在陶湘二十岁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涉足图书收藏了,这比傅增湘先生所知的“兰泉收书始于光宣之交”提前了近二十年。可见陶湘成为民国著名的藏书家是水到渠成之事,他有眼力,有能力,也小有财力。即便如此,在藏书的这条路上,陶湘也是“节衣缩食,往还于苕舟燕市之间,辛勤掇拾以偿兹闳愿,蔚为巨观者,夫岂偶然而致哉百川室内”。
陶湘收书,“日游坊市,初喜明人集部及胜代野史之属,嗣乃旁及钞校,上溢宋元”。陶湘对古籍的收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不是特别专注于宋元古本,他更看重的是古籍雕椠是否精良,外观品相是否珍贵。“其收书之法一书辄兼数本,一本之中又选其纸幅之宽展、摹印之清朗以及序目题跋必遴其完善无缺,签题封面必求其旧式尚存,往往一书而再易三易,以靳惬意而后快,入库之前复躬自检理。”这种严谨审慎的藏书风格,不仅没有影响陶湘的收藏量,“涉园藏书为卷以三十万计,而官本精椠居其泰半”,反而成就了他在民国藏书、刻书领域的一段佳话。
在藏书家们都争相收集宋元古书的时候,陶湘另辟蹊径,选择了明本及清代精刻本。他将目标定位在明代吴兴闵齐伋五色套印书、毛氏汲古阁刻本及开化纸。
闵氏闵齐伋字及五,号寓五,又号遇五,明诸生,不求进取,耽著述。世所传朱墨字板、五色字板谓之闵板,多为其所刻。著有《六书通》盛行于世。陶湘酷爱闵板,竭力搜集,积三十年之力荟集百有十部,至一九三八年,他刻成《闵齐伋遇五氏五色套板书目》,陶湘自叙中详细论述了五色套印的源起及特点:“尝考颜色套印书始于明季吴兴闵齐伋遇五氏(见乌程县志及书林清活),由朱墨递加黛紫黄,五色具备。其版格特色周围一框,中无直线,框内八行或九行,行行疏朗,便于套印。板心尺寸亦鲜参差,纸张洁白彩色斑斓,能使读者精神为之一振。然一书而用数书之费,非有巨资不克成功。”陶湘收藏闵板,江阴缪荃孙先生功不可没,他曾对陶湘说,“闵板上起周易,下讫传奇,约百三四十部。或附音释,或增笺解,发挥疑滞,开人神悟,颇便学者”。傅增湘在书目序言中也对闵板大加褒扬:“谛观之,其标点派络分明,使后学披览有引人入胜之妙。其版刻精丽,足娱老眼。而唐贤诸集,尤多源出善本。”
同样是一九三八年,陶湘刻明毛氏《汲古阁刻书目录》告成。常熟毛晋校刻书籍始于万历之季,迄顺治之初,四十年刻成六百种有零。毛氏刻书,雕工精审,无书不校,既校必跋,纸张洁炼,装式宏雅。陶湘不遗余力搜罗到毛氏刻书五百四十余种,这已经是毛氏全部刻书的十分之九,实属难得。但他似乎还有所遗憾,于自序中坦言“先编此目,嗣有得者再继录焉”。
除了闵板、毛氏刻书,陶湘生平酷嗜开化纸印本,被冠以“陶开化”的雅号。《涉园鉴藏明板书目》跋中,傅增湘有这样的描述,“余与兰泉订交于三十年前,时方壮盛即锐意以收书为事,其后南北驱驰,范围乃益廓。所收以明本殿本清初精刻为大宗,而尤喜官私初印开化纸之书。缘其纸洁如玉,墨凝如漆,怡目悦心,为有清一代所擅美。厂市贾人遂锡以陶开化之名。”开化纸产自浙江开化一带,纸张洁白光滑、坚韧细密,极为名贵。康、雍、乾三朝内府曾选用此纸制作殿板书,但自乾隆以后便不再生产,这种造纸技艺也随之灭亡,后世能工巧匠无人能够恢复。
可以说陶湘藏书是将书本作为一件件艺术品去玩味揣摩,他对待古书的认真与痴迷令人钦佩。凡是他入手的书籍,“重付装潢被以磁青之笺,袭以靛布之函,包角用宣州之绫,靪册用双丝之线,务为整齐华焕,新若未触。有时装订之钱或过于购求之费,而毫不知吝。故持书入市,一望而识为陶装。”陶湘这种艺术至上的藏书风格同样影响着他的刻书事业。
由于前期还要打理工作上的各种事务,力求完美的陶湘刻书效率不高。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夏,他刻成《昭代名人尺牍续集》二十四卷。江阴金武祥在序中写道:“石刻名匠罕观,勾勒稍未致精,即有貌合神离之弊。近日发明石影秘法为古人传真惟妙惟肖,转胜石刻。吾乡涉园主人博习古今,多识海内旧家名辈,遍征所藏编为续集影印流布。”在收藏上一直对陶湘鼎力相助的著名学者缪荃孙先生,于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将自己珍藏的明嘉靖间王良栋抄宋本《儒学警悟》七集交给陶湘刊刻。《儒学警悟》实为丛书之始,流行极少,所以缪老希望“详校撰序授湘付梓”,以便更多学者有幸观之。直至一九一八年冬,缪荃孙才完成了此书的校勘工作,并于第二年的中秋前三日将序言手授陶湘,不幸的是三个月后缪老便撒手人寰。一九二二年,这套《儒学警悟》终于正式刻印完工,不负缪老的临终重托。此外,他从一九一四年影刻宋咸淳本左氏《百川学海》真本百种十集,一九三〇年告成。一九二三年开刻仿宋崇宁本校勘宋代李明仲《营造法式》,一九二五年告成。
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冬,陶湘辞去山东鲁丰纱厂常务董事及天津北洋纱厂经理各职,闭户家居,专理刻书之事。一九三五年,当陶湘刻成毛氏抄宋本《松陵集》之际,傅增湘在序言中毫不掩饰自己对陶湘刻书的欣赏:“兰泉噬骨耽奇,收藏鸿富,传刻之书流行遍海内。外世皆以汲古阁推之第,其督校精勤,实有突过毛氏者,谓余不信,试举涉园此本与汲古书比案而观,当知余言之非妄许矣。”不难看出,傅增湘对陶湘是极为赏识的,他俩的友谊也可从陶湘所刻书籍中傅增湘大量的序、跋间得到印证。这一时期,他刻有《八经白文》《唐开成石经》《武经七书》《程雪楼全集》《喜咏轩丛书》《草堂雅集》等,至其过世前,共刻书二百五十多种,与罗振玉、徐乃昌、刘承干等人,同属辛亥革命以后刊印古籍最多的藏书家。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陶湘被聘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这无疑是对他长期从事收藏、刊刻活动的最高褒奖和肯定。而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是年在故宫图书馆编纂殿板书库现存目三卷成其书,由故宫印行”。“是年”即一九三三年,“殿板书库现存目三卷”:卷上含“实录”“圣训”“御制”“钦定”“校刊”;卷中为“方略”“典则”“官书”“经学”“字学”“史学”“志乘”“类纂”“仪象”“目录”“类书”“总集”;卷下则是“清文书目”“校刻梵经”“书影”“内府书籍总表”“附录”。傅增湘为此书目题辞称:“余以君雅善鉴藏,因修函延君任以编订之事。嗣是继主馆职者,锐志经营,积月累年,连车叠箧,手胼足胝。自文渊阁摛藻堂而外举三殿六宫御园书房珍藏陈设之书,锦帙牙签以千万计,咸聚此连栋之中,而规模因之大备。君方旅居津沽,或累月一至,或一月再三至,至则提囊载笔,犯风雪冒炎歊,徒步走神武门经西长街坐寿安北殿中,手披目玩。凌晨而届,日昳而出,时而饥疲,或挟饼饵与小史走卒杂坐食饮,而不以为苦。蓋厉精焠,掌阅五六寒暑,乃条别而类居之卒底于成,可谓艰矣。”陶湘是真正爱书嗜书之人,凡是与书沾边的事情,他都要做到极致。
不幸的是,陶湘辛苦铸就的“涉园藏书”在其晚年轰然崩塌,生活的困顿迫使他不断变卖所藏。他售与荣厚、溥仪的闵刻本几经周折均入藏东北图书馆,即今天的辽宁省图书馆。二〇一四年,辽宁省图书馆将所藏百余种闵版书影印出版,成就了《辽宁省图书馆藏陶湘旧藏闵凌刻本集成》一三〇册,以飨世人。原藏南京中央图书馆的八十余种明版书,早已辗转到台湾。遗憾的是,他的三十万卷藏书绝大多数“流亡”日本,现藏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陶湘卒于一九三九年,时年七十岁。他出生于书香世家,一生与书结缘,独树一帜的藏书品味与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使他成为民国书林家喻户晓的“大家”。然而他的成就远不止这些响亮的名号,这一册册浸润着墨香的珍贵书籍实是后世难得的精神财富。
(责任编辑:段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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