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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拍卖:一声千两连载之居安回望(一)—— 隐退京都 栽培后人

2017-03-06 09:19:45 未知

  编者按:

  不知不觉间,已进行十期《一声千两》的选摘。在“古董商养成记”中,坂本五郎先生带我们追忆了年少时的坎坷、冒险与坚毅,一步一步入行古董圈; 在“叱咤拍场”中,坂本五郎细数了自己在古董市场的传奇经历,再现了拍场上惊心动魄的时刻;惊涛骇浪后,我们又回归了他“亦是藏家”的身份,不但如数家珍地列举心爱之物,也追忆着那些与前辈、艺术家的因缘交往。在最后的板块“居安回望”中,我们或许更能走近坂本五郎的晚年心境——那是一个暮年老人隐居一隅,在阅尽千帆后,内心对于家人、对于挚友、对于后辈的真挚情谊。

  过犹不及

  

坂本五郎“不言堂”的牌匾

  我去欧洲出差时,为了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常常是拼了命地工作。不管怎么说,身在异国,能用来工作的时间总是相当少,为此我也时常烦恼。要是在日本,即使是晚饭后的时间也照样能做生意,但这里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的界限泾渭分明。下午才五点商店便已经大门紧关,我自然就无处可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利用短短的活动时间,在伦敦城里转来转去,后来便回到平日下榻的旅馆休息了。当天夜里,我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只觉得胸口被人压住,全身冒汗,难受得快要窒息了。我拼命地挣扎,并最终醒过来。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死了一回,但却感受到了噩梦的漫长,也许是犯了什么病,但我确实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我不会说英语,半夜三更无法叫服务生。就在我无助的时候,病状却如同暴风雨过后一般地消失了。我出了特别多的汗,内心得不到平静,但还是在这种状态下入睡了。

坂本五郎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并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于是就又和平常一样玩命工作,并在一周后返回日本。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过任何的异常。但我和朋友一说,朋友却吓唬我,说:“那可不得了。一定是心脏病发作了。如果再发作的话就一命呜呼了。我给你介绍圣路加医院,你要到那儿去看一看。”

  为了检查病情,我生平第一次住进了医院,但静养的日子让我度日如年,吃什么都索然无味。每天,我都怀念那种不管有多忙都让人觉得幸福的工作日子。我深深地感受到身体健康、能够工作的重要,只要能够健康工作,即便有满腹的牢骚我也愿意承受。经检查,一直让我担心的心脏终于有了诊断结果,是急性突发心脏病。大夫嘱咐我注意休息,不能过分劳累,然后我就拿着他开的硝酸甘油出院了。说是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用该药渡过险关。为我看病的是当时圣路加医院的内科部长日野原重明大夫,后来我和安藤安夫等大夫一直保持联系。日野原重明大夫至今仍管理着医院,他的健康状况好的让人吃惊。出院后,我的心脏再也没有发作过,并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全然忘了自己的心脏,继续着每天东奔西跑的日子。

  出院后两年整,我带一名店员去关西出差,回来时搭乘由京都始发的新干线。当时,我身体并没有丝毫的不适,精神十足。乘车的工夫,我旁边的乘客喝起了酒。我觉得身体好像有点不舒服,一边浏览晚报一边想:自己要不要也喝点。这时,胸口突然一阵疼痛,并窜及全身。母亲晚年常说坐骨神经痛会牵动全身,让你浑身都觉得痛。所以,我想我可能是患了坐骨神经痛什么的吧,之后胸部又是一阵疼痛,整个人就像被压在甲板上接受拷打一般。我终于受不了,于是停止呼吸,并在潜意识中告诉自己“我不要死”。当我想到“我完了,就这样死了吗”的时候,我好像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恢复意识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还留着披头士一样的头发。他大概是车里的实习医生吧。他拿起我的手腕给我把脉,结果吓了一大跳。旁边是列车长,满脸担心的样子。突然,我记起在手提包的里兜放着硝酸甘油。实习医生对我说,只要有这个就没事了。于是,新干线取消了在途经静冈县时临时停车的计划,把坐普通车厢的店员叫到我身边照顾我,直到新干线进入东京车站。

  在东京站,迎接我的是穿白大褂的人和担架。因为病情已经得到控制,这种礼遇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被抬上担架,一直被救护车送到家里。妻子因为过度担心,迎出门时步履踉跄,反而让我吓了一大跳。我直接住进了圣路加医院,请日野原大夫给我治病。我和他已经是好朋友了,向他请教了各种问题,渐渐觉得医术的诊断和美术鉴赏有相通之处。

  作为医生,他的直觉和第六感觉是在接触大量的患者中体会并培养出来的,而且在医院诊查时起到很大的作用。而艺术品鉴定,重要的是对作品产生的背景及时代气息的感知。所以,我对日野原大夫高谈阔论,陈述名医和艺术鉴赏家相同的道理。这次恢复健康之后,我心脏没有发现异常,不管怎么说总算安下心来了,但我再一次意识到平时应注意身体、不可勉强的重要性。然而,一进入工作就忘记疲倦的性格使我很难有所改变,日野原大夫凭着对我的了解,说道:“以你的性格一旦工作起来就没法停下来。要想长寿,你现在就得从职位上退下来。”他的话让我左右为难。

  数十年来,我尽情做想做的工作,这几十年也是我对经商充满激情的时期。我登上医院的屋顶,关于未来与人生思考了很多。猛然间,亡母的话闪现在我的脑海。小时候,我往杯里倒水时,常常因为倒洒而让母亲生气,她也常告诉我:十分会溢出,水倒八分满就足够了。的确,正如日野原大夫所说,我就是那种一旦开始工作就无法适时收场的人。假如累死的话,我的一生也就这么结束了。在生命旅途的汽车上,是无法在行驶途中下车的。

  隐退京都

  虽然要引退还有点早,但我还是决定早点引退。首先,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妻子。妻子知道我的个性:说一不二,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于是便勉强同意了。(做决定时,我还不知道随后不久会出现泡沫经济,算是上天给我的恩惠吧。正是这个决定让我九死一生,要是还继续工作的话,我肯定也会因为这次的经济萧条而焦头烂额。)

  虽然妻子同意了,但我还有两名在店里工作的店员,我必须把决定告诉他们。他们在我店里工作了十年,所以作为褒奖,我给他们买了东京美术俱乐部的股票,我是他们的担保人。他们分别入了会,即使没有资金也照样能经营了。

  但我总是担心,要能再过两年的话,我的这两名店员就会成熟多了。于是我立刻把他们叫到医院的屋顶,告诉他们我的身体状况只允许我早点引退。我刚这么一说,两人就一起说道:“请再辛苦两年,好让我们也成为美术俱乐部的成员。”这样的意见很有道理。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再干两年,等让他俩独立后再决定引退。后来我留意到我的长子五兵卫,决定再辛苦一段时间后让他来开店。

  

坂本五郎“退休”后在京都比睿山的宅邸

  从古董业引退之后,我又不得不为我的住处问题操心了。当时古董界的前辈很多隐居在镰仓一带。不过,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合适的地方,而且地价太贵,让我难以承受。幸运的是,最后在京都洛北修学院离宫的不远处找到了一块与比睿山相连地方,并决定在那里住下来。

  此处和东京距离遥远,所以寂寞多了,但我也并不是一点工作的心思都没有。如果离儿子的店太近,很有可能给儿子一些没用的建议,这样对我们父子关系也有影响。这么想来,离得远也是件幸事了。于是,我和妻子俩人决定引退京都。

  和我结识多年的住友商事奠基人竹腰健造先生开办了一个经营双星公司建筑的事务所,我便请他帮忙,按照他的指导,请人在比睿山麓盖一个小房子。这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这样一来,就算国外有熟人来,不管什么时候来这小房子都是个不错的地方,都会让大家高兴,这全是竹腰先生的功劳了。我们初来京都住,很不习惯,尤其是妻子,很长时间后才适应远离朋友和孙子的过于安静寂寞的生活。我则经常到附近的神社佛阁去,过得相当愉快。然而,我多少感受到了京都的“刺骨严寒”,而且房子靠近山麓,和市里相比就出奇地寒冷了。最近,山麓周围开阔起来,不像以前那样寒冷。

  我想,江户之初在修学院离宫里隐居的后水尾太上皇想必也觉得很冷吧。

  店里的“星星”们

  战后刚刚在巴町开店的时候,为了让常年在海军服役的哥哥也能够成为商人,我劝他做点黑市生意。哥哥说他生来劳动命,不适合经商,我只好让他给我看铺子。从巴町到京桥,再到日本桥,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我很感激。当时朋友中常常有人对我说:“唉,你店里的那个伙计简直是个大外行嘛!”在哥哥来的一年后,店搬到了京桥,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处奔波。哥哥长三则每天乘坐中央线往返于八王子的住处和铺子之间,如同小和尚修行一般,开始学习古董生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哥哥能卖店里的东西了,他应酬客人的本事,甚至超过了我。有时客人不相信我说的话,反而相信对此行一无所知的哥哥。大概是他年长一些容易使人信任吧。那时我出去进货都是一些便宜的东西,所以每次回来都是一大堆行李。那个年代还没有汽车,都是哥哥去附近的酒馆借来拖车,到车站取出行李,然后再拖回家。

  

平泉中尊寺之行 左起:合原裕、长三兄、池田哲郎、坂本五郎

  正当我们兄弟二人辛苦地支撑着店里的生意的时候,温古堂的田中大三郎先生向我介绍了一位出生于静冈县,名叫池田哲郎的年轻人,让我留他在店里。我说只要按照店里的规定,剪成平头,坚持做学徒十年就行。就这样,我的第一个店员从天而降了。池田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文学青年,我觉得这样的人要成长,必须不断给以激励。他因为报考京都大学文学系落了榜,所以按照父亲的愿望,想成为一名古董商。池田在见习期间,跟爱唠叨的哥哥,从打扫卫生开始,一步一步接受严格的训练。跟着我这样严格的人,他注定是要吃苦的。开始,池田的月薪是1000日元,第二年增加一倍,也只是2000日元而已。以后,每年递增1000日元,盂兰盆节和过年时的穿着,从鞋子、裤子到全套的西服,均由我太太负责准备。我不允许池田向他父母亲要任何的经济援助,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行。后来,我太太有点看不下去了,悄悄跟我说:“给池田的工钱是不是太少了一点啊?”“胡说!我这里的1000日元和别处的1000日元是不一样的!”我并没有改变主意。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店员都非常节俭,甚至有人将皱巴巴的钞票用电熨斗一张张地烫平,很整齐地收起来。我常常告诫他们,要珍惜每一分钱,并且养成储蓄的好习惯。我的1000日元是不是另有所值呢?他们生活艰苦,我也不容易,要供他们吃,还要教育他们做生意,要操不少心,恨不得想找他们要学费呢。

  

店里的“星星”们在龙门石窟前合影

  池田来后第二年的一天,从九州大分县乡下来了一位老人,他不容分说让我一定要收留他的儿子。一问才知道,是朝日美术的藤城银太郎先生让他来找我的。藤城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老前辈,他历经磨难才获得成功,因此,对于同行的晚辈十分关照。这次,他向我推荐了合原裕。合原裕也是大学没考上,之后做过大型卡车司机的兼职,为了继承父亲的职业来做学徒。一见到这个孩子,我就有种直觉,这是一个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有趣的是,合原裕与池田哲郎二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像母亲常说的那样:“就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孩子,也是一人一个样。”我的太太无论对先来的池田哲郎,还是后来的合原裕,都非常关心体贴。我呢,则始终是一副老古板的样子,保持着店里的老规矩。

  池田与合原在店里经受着磨练。对于如何培养他们,我和太太真煞费苦心。幸好我的太太非常贤惠,待人和善,既受人之托,便视他们如同己出,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更加操心。她总是和颜悦色,从不发火。我问她为什么不训斥他们,她说:“你对他们已经够严厉的了,我再给他们看脸色,孩子们还有立足之地吗?”如果好好地说一说他们两个的成长过程,简直可以写一部电视连续剧了。

  过了一段日子,那须屋的老板野口淑太郎告诉我,有一个与他很熟的年轻人,想和在茶道世家工作的心上人结婚,希望成为一间生意红火的古董店的大伙计。于是,小伙子请求野口先生帮他寻找能够学习古董生意的店铺。结果,找了两三家店,人家都不缺人手。所以野口先生请我收留他。那时我的店里也并不缺人,甚至没有空闲的房间。但是,对方十分坚持,说只要有地方放下一床铺盖,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就这样,我让关根秀吉到我店里来工作。两三年后尽管关根仍在当学徒,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让他娶了心仪已久的姑娘,可喜可贺呀!

  又过了两三年,从九州熊本县来了柳井良介,一周后从福井来了中村。两人年龄相当,遇事各不相让,在我出门的时候,两人还经常打架,池田和合原也拿他们没办法。

  “桃李(会)” · “不言(堂)”

  店里人手多起来以后,我开始积极拓展欧洲市场。我将池田和关根两人留在店里,合原、柳井和中村被轮流派往欧洲。我让他们在伦敦市内租了一套便宜的公寓驻扎下来,奔走于欧洲各地。在海外业务不断发展的时候,也曾出现过一些问题。我听说有人在我回国期间不认真工作,整天在外面喝酒鬼混。我马上命其回国,得到的回答竟然是:“让我再多呆一会儿。”我的店员当中,有人忍受不了艰苦严厉的学徒生活,中途逃之夭夭,还有人学到一半因为遇到心上人,中断学习,自立门户。前后有两三个人离我而去。

  常言道:人各有志。池田与合原作为我的左膀右臂,终于羽翼丰满,各自出去独立门户了。他们走后,从伊势来的山中建生,从佐贺来的立志要成为大古董商的寺崎正又来跟我做学徒。从一开始我的店就是每年进两位新店员,这纯属偶然。他们之间相互竞争,有时还吵架。人就是不懂什么叫幸福,其实渐渐地成长就是最大的快乐。就这样,我看着我的伙计们从一无所知到能够独当一面,羽翼丰满飞离巢穴,接着又有新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

  在这以后的岁月中,又有岐阜的大田茂实、京都的田中博久和森田康夫、名古屋的伊藤启陆续加盟不言堂。村山彻是最后一个来的,他是我朋友的孙子,爷爷希望他能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古董商。让人高兴的是,这些年轻人都是勤奋向上、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战前的阿信时代不用说了,连战后的颓废时期,他们也坚持不懈地努力了十年,实在难能可贵。包括他们的父母都给予了我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优秀的店员们是我店的幸运,感谢神佛。如今,他们都已成长起来,可以独当一面了,没有一人落后,让我感到欣慰。我为学徒十年的几个人买了东京美术俱乐部的股票,替他们做担保人。以便他们就算白手起家,只要肯努力,就会有所收获。我也帮助中途进来的学徒,机会成熟时就会推荐他们,替他们做担保人,我希望所有学徒将来都能成为出色的古董商,为这个行业培养人才亦是我十分自豪的事情。

  从最开始我就从来没想过“学徒是用来使唤的”。来我店里做学徒的人,喜不喜欢我这个人无所谓,但必须一心一意地专心于这个行业。

  

1982年桃李会成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前的合影

  母亲常说:“耐心是金。”要学习古董生意,必须具备坚韧不拔的毅力,这是头等重要的。从早上的问候语,到筷子的使用方法,到睡觉前的问候语,都是按照我以前做学徒时的规矩来教导他们的。我出门回来,即便是乘末班车,到家后,也要把大家召集在一起,相互交流一下情况。我们经常讨论到后半夜,害得我太太都不能按时休息,第二天还要照常工作,其苦可想而知。有时甚至到凌晨两三点。我还要求他们无论生意大小,对待前辈和长者都必须讲究礼仪和规矩。老板一叫,必须马上做出反应和回答。这也是母亲教给我的。还有和气生财也是很重要的。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改变这些坚持,近些年来,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池田和合原都说:“老板的脾气好像比过去好了很多噢!”可是我自己认为还和以前一样。日月如梭,虽然我的弟子们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很多人已是成功的古董商人,可我对他们的感情却依然如故。有时太太给我提意见:“大家都是成功的商人了,你至少在人前要注意下啦!”可是无论什么时候,我对待他们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也渐渐上了年纪,有些事情想放也放不下了。有时候大家欢聚一堂,只要一喝酒,提起昔日的话题,总免不了对我过去的不近人情齐声讨伐,而我太太一直都有着非常好的人缘。这帮徒弟们,可真是不得了!

  为加强大家相互之间的学习和交流,我们成立了一个组织,叫做桃李会,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现在连徒弟的徒弟也来参加了,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啊!所有女眷以我太太为核心,也成立了一个桃女会。他们的活动基本上是轮流做东,每年吃一顿大餐。今年是日本传统的怀石料理,明年就去享用美味西餐。现在正是大家为孩子操心的时候,却能够坚持十多年抽空聚在一起,实在很难得。太太也忘记了昔日的辛劳,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每年都满怀感激和幸福来期待聚会活动。只是,一次也没叫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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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林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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