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芙:激情程式的潜能
2017-04-26 15:21:46 未知
宁芙(Nymphe)从来都不是古代神话的中心,即使她曾以不同的身份和姓名出现在众多的神话故事中。宁芙似乎也从来不曾占据古典绘画的中心位置,即使她曾缕缕占据诸多大师的画面中心。宁芙,是神话中永居于次位的女神,也是永远占据某类绘画中心的形象;她时而是美善的化身,时而又化身为丑恶;她有着类人的情感体验(爱与恨)和生命功能(舞蹈和生育),因而她有成为人之情感对象和欲求对象的可能,或者说她包含着向人生成的可能——这是她的命运主线之一,同时她又重复着另外两条命运线——超人(上升为众神之母或妻),次人(下降为树、花、恶魔)。或许世上无物稳固,总在上升与下降之中,总在完成其命运的途中,总在竭尽其存在的力场内,而其中最为的持续的,恰恰既非完全的上升也非彻底的下降,而是漫长的、以“人之可能”为基始摆动着的可能。
李晓宇的肖像作品,固执地以一种近乎动人的经典方式,呼应或暗合着宁芙那最为漫长的、同时也是最为接近于人的(或者根本上就是人的)命运线。众多彼此各异的女性形象,似乎组合成了一个熠熠发光的星丛,她们在被凝视的同时也在凝视/无视,她们在被捕捉的同时也在捕捉/逃逸,她们在被勾勒的同时也在勾勒/消除,她们在被渴求的同时也在渴求/拒绝。而凝视与无视、捕捉与逃逸、勾勒与消除、渴求与拒绝,这种极性之间的摇摆,这种极端与模棱两可的混合,恰恰是宁芙自始自终的独特面相。借着对诸多类似面向的勾勒,李晓宇似乎再次重复了这样的事实:每一个肖像画家都必须倾尽全力去维持他与其对象的一种隐秘关系——双重的诱惑、交付、索取、背离和逃逸。
显然,这种关系带着极强的普遍性,因为无论是在人与人、人与类人(宁芙)、人与超人(神)的相遇中,总是存在这样一种隐秘关系。可以想象,艺术家的每一次创作,既是对自我和他者的双重同化,同时又是对自我和他者的双重异化。每一幅画面都暗示着一个巨大的流动力场,其中充斥着四极,艺术家、宁芙、非艺术家与非宁芙,这四极彼此抵牾,此消彼长,画面的重心也随之在四极之间往复迁移。在李晓宇创作早期的众多单人肖像画中,如《静思》《咖啡馆内的等待》《梦里花开》等,每一个形象都锚定了一个力场的重心:简单看来,它更接近艺术家这一极。因此,画面中的女性形象本身是相当纯粹的,此时,与其说艺术家在追寻创作的多样性,不如说他在追求各种纯粹的单一性。此时的李晓宇,尚未决心撕下宁芙的面纱,故而他既未被诱惑,更未彻底交付,反而是以极强的意志和控制力在探寻和索取,或许,他故意在保持一种距离,进而在冷静的范式重复中,获取绘画的秘密,宁芙的秘密,形象的秘密,美的秘密。
然而,在范式的重复中,仍然暗自生长着按耐不住的激情和无法克制的本能。如《姐妹花》(2004年)、《姐妹》(2004年)等一系列双人肖像画,恰恰表明了这一点。如果说单人肖像画是纯粹的单一性,那么,双人肖像画表征的则是直截了当的多样性。画面出现了两个女性形象,与此同时,力场的重心也倍增了——画面变成了四极之下两个重心的互补、对抗、甚至相互抵消。宁芙,或者说范式的重复,在这个意义上,标识的并非某个独特的、单一的具象,某种静态的身姿或者面容,而是力量斗争的抽象效果,是诱惑、交付、索取、背离和逃逸之可能性与不可能性之间的阀限。凭借两个肖像之间的差异关系,李晓宇极早地(或许是无意地)将此一阀限直接呈现了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李晓宇的肖像画,如同宁芙本身的命运一般,从一开始就在摆动,一边是激情、一边是范式,一边是个体,一边是传统,一边是当下,一边是历史。每一次,与宁芙的相遇,对艺术家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较量:其中有艺术家稳操胜券的时刻,也有他仓皇缴械的时刻。每一次,被意志或者激情捕获的瞬间,似乎都是艺术家自身命运线上不断增加的标记点:在一些点上,生命的激情被诱惑、交付而出;在另一些点上,意志战胜了欲望,进而实现了孜孜不倦的探求、解剖。于是,凝结在每一个画面之上的,并非作为一个整体的肖像形象,而是组成这些形象的细节,这些细节以相同或差异的方式,冲破画框,在不同的画布间跳跃、流动、重复着。
因此,对李晓宇来说,宁芙总是同时以双重身影缠绕他、笼罩他,一者是感性的、激情的、个体的现实,一者则是规则的、范式的、传统的观念。可以说,在李晓宇的创作中,如果宁芙意味着什么的话,那她意味的恰恰是唯一的一个女性,一个纯粹的差异性,又或者,宁芙更根本地,意味着创作的唯一的样式:激情程式(Pathosformel),它横亘于时间的长河中,将过去和当下汇聚到隐秘的细节深处,进而为传统与个人、激情与观念的衔接保留了无限的潜能。因而,画面上呈现出的每一个具体的宁芙,或者说,在艺术家与宁芙的每一种独特关系之中,正如《一个人的舞蹈》(2010年)、《迷失》(2012年)、《Touch》(2015年)《黄昏》(2015年)等作品中所呈现出的:作为图像的宁芙既吸引又拒绝、既落寞又喜悦,既模糊又具体、既踪迹未明又持续在场。换句话说,如果这些画面中有什么与宁芙相关的东西出现的话,那么,与其说它是某个瞬间的宁芙,不如说它是宁芙的观念本身——一个形象究竟是该如何出现在画面之上。
这种持续的拷问或许是艺术家最深切的命运。而对命运面前,作为人的艺术家,总是展现某种抗争或顺从的悲剧姿态,与之截然不同,宁芙则保持着神秘的、持续的、魔法般的沉默。在沉默中,她只能借他人的言说或笔触示人,但往往又以身体形象的动态昭示着无限的生机。如果我们把凝固于画布的瞬间视为永恒的话,无疑宁芙既是生命的昭彰,同时又似乎毫无生命色彩可言,因为形象(image)最初就是身体告别生命、亲近死亡的效果。而宁芙的奇特之处在于,她以最富生命力的瞬间身姿完成了对生命的彻底告别,并在其被捕捉与被凝视的隐秘细节中击碎了时间之牙,获得了纵贯历史间隙的“死后之生”(Nachleben)。
这或许是宁芙之命运的既定程式,与此类似,作为图像的宁芙,本身也拥有着某种既定的程式。因而,原本那些千变万化、时隐时现、在林中或在水中的出没的宁芙,一旦凝固于诗人口中、艺术家笔下,则如同被剥去面纱的伊西斯,显示出突如其来的清晰轮廓、鲜明的对照、均匀的光和稳定的构图,还有那精致的发髻细节、服饰细节、甚至面容细节和眉眼细节(如《Missyuan》等作品所显现的)。
艺术家总是在引诱的同时拒绝,在模仿的同时创造。然而,李晓宇笔下这一系列具体的宁芙,则似乎带着他本人暂时逃离了此种两难境地,因为画面上的宁芙,是如此的“闲散”,如此的疏离,她或者踟蹰不前,或者轻盈舞动,或者背身奔去,或者静静地散发着某种微不足道的颤动,其中既没有目的也没有义务,既没有忧虑也没有狂喜,她只以形象的沉默品质向我们微微倾吐着生命的气息。
这就是小宁芙,时间磨盘上的幸存者,通晓多与一之秘密的精灵。她拥有着几近固定的呈现范式,因而总是隐匿于图像的细节深处,她又拒绝所有的目的和意义,因而通过对生命的彻底告别展现着惊人的生命气息。她并非仅仅指向时间或存在的纬度,而是更真切地指向那种独特的情感状态,那种小心翼翼的创作样式,那种古老的程式与鲜活的个体激情相互触碰的瞬间。或许,在严苛的程式面前,个体的激情总是如此踟蹰、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但恰恰是细微之处所蓄积的潜能,逃过了时间的无情咀嚼,最终将一种普遍的张力交付给了画面本身。
(责任编辑:张媛[已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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