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是个特殊的行当。这行当对普通人来说有种神秘感、敬畏感。故说到某人是画家，常人总会生出几分敬意。而如果不仅是画家还是名画家，那便更会有几分敬畏。如不仅出名，还是大画家乃至巨匠，那就得让常人仰视得帽子都会掉的。在画坛待了几十年，大画家小画家都见得不少。人们对画家，乃至小画家对大画家的敬畏感见过不少。在此种社会风气中，画家乃至大画家对人们那种敬畏感的反应态度也各有不同。

　　一般来讲，尽管普通人对画家有敬畏感，但不少画家仍把画画当成与若干职业行当相似的行当，有一种平常心，尽可能保持与人们的亲和感，避免特殊感。但在常人面前自傲的画家也真的不算少。这与画家的个性、教养程度、文化水准和对自己艺术的认识等相关。但大凡是画家，对自己的艺术都较自信甚或极为自信，这种特点与画家的职业特点有关。画家的作画总是个人的喜好与选择，因为兴趣总是个人的，且排他的。因此，作为艺评人，深知艺术家此种特点，我对他们的这种自信乃至排他，多持理解与宽容态度。但这是指对待艺术或艺术风格，艺术家这种排他性可以理解。但如以此待人，则不可以。清人邵松年《颐园论画》说：“吾辈处世不可一事有我，惟作书画必须处处有我。我者何?独成一家之谓耳。”但艺术家容易把对待书画创作中这种唯我独大的态度移置于对待人，这就形成画家中较为常见的唯我独尊的自傲。这就不再是艺术的问题，而是人格、教养乃至文化水准的问题了。尤其稍有点名气的画家，即人们常说的“半罐子水”，能画点画，但教养不够，更容易自傲。京城的画家到地方去，省城的画家到县城去，学院的画院的有“单位”的画家到社会上去，也容易有优越感。自傲得不严重的，或许仅仅是矜持些，在常人或一般画家面前庄重一些，严肃一些，不随意和人搭话，即使要说话，也极简明扼要，决不多说，说完也不会再搭理人。总之，矜持，与人保持距离感。但自傲得严重的画家，在公众场合，神情多庄严肃穆，肌肉僵硬，脖子强直，决不轻易扭动，且目绝不斜视，不随意看人，常人要想套个近乎搭句腔，往往要被冷落不搭理。各地方言中对此种人都有些专门的形容，如“端起”，如“撑起”，用得更多的是“摆谱”。画家们此种自傲的状态一般容易出现在有些小名声的人身上。但有时，名气大的画家，也有如此“摆谱”的。本来，艺术家是情感的使者，大多又无级别，非要装出一副有级别且不讲情感的政治家的样子，也的确不该。尽管有级别的政治家也不该。

　　尽管艺术家大多无级别，但自傲的艺术家心中自定的级别是极高的。自视有高级别，要稍微自傲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艺术偏偏是个无法量化测评的行当。技法可以多种多样，风格可以多种多样，你凭什么说这种技法比那种技法好，此种风格比彼种风格高?就算是在展览中获了奖，也真的有运气的成分，只要再换一批评委，你那奖可能就会被弄掉。全国美展二审得金奖银奖的，被终审的另一批评委拿掉，最后以铜奖甚或优秀奖了事就是例子。如果要自傲，二审得金奖时刚想骄傲一下，终审被拿掉了又怎么办?

　　但名气很大的画家，即“满罐子水”，或许是通晓艺术的这个特点，或许是文化教养到了家，反而平易平和，没半点大画家架子。现实中许多名气极大的书画家如启功、刘国松等对任何人都平和亲切，对任何人都一张弥勒佛式的真诚的笑脸。最典型的例子是张大千。张大千名气算极大了，但偏偏又最平和。对自己的画，他从不自矜自夸，更不自傲。原因也是绘画的标准太主观。所以不仅自己不自夸，还告诫家里的人不准说自己的画好。他反而处处夸人。他有段话特别能说明这种态度：

　　“先友徐悲鸿最爱予画，每语人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予闻之，惶恐而对曰：‘恶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逸绝尘，吾仰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明丽软美，吾仰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仰黄君璧;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吾仰陈定山、谢玉岑;荷菱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写景入微，不为境囿，吾仰钱瘦铁;花鸟虫鱼，吾仰于非厂、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孙;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画马则我公与赵望云;若汪亚尘、王济远、吴子深、贺天健、潘天寿、孙雪泥诸君子，莫不各擅胜场。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一词焉!五百年来一人，毋乃太过，过则近于谑矣。’”

　　这段话，一则说明了张大千的自谦，但更多的，是张大千真的懂得艺术上这个道理。连标准都那么主观，谁比谁强?谁服谁呢?但倒真有客观标准的时候，例如古代书画鉴定，真正的标准只有一个时，自信十足的张大千的骄傲可也了得：“世尝推吾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可见，该谦虚时谦虚，真有本事时亦是当仁不让。这种自傲与自信都是可以理解的。

　　相比之下，当代有个名气尽人皆知，但画委实不怎么样的画家就不懂这个道理。自己那几笔已成严重套路的笔墨已让画界大不以为然，还摆着谱把自己定为坐在大师之位而望巨匠之峰的人，其见识智慧乃至教养就相形见绌了。当然，画界那些不论是京城还是省城，不论获过金奖还是银奖的自视甚高自矜自傲的画家们，更可拿大千和此兄当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