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卫:论有些学者不懂当代艺术及其他
2017-06-19 09:39:43 杨卫
常常,我会听到一些艺术家私下里议论,说某些人文领域的学者并不懂当代艺术。我想,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可能还是因为当代艺术不同于传统艺术的缘故。毕竟当代艺术已经没有传承的审美轨迹可以遵循,更没有既定的价值标准可以依赖。作为一种社会与文化的批判力量,当代艺术标榜自我的前卫姿态,所推崇的恰恰是不断打破自己的边界,超越自己的历史。对于这样一种“出了山门打师傅”的艺术形态而言,的确有些理解的难度。更何况现在的知识细化,各学科、各门类之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密码系统,早就不是达芬奇年代了。所以,某些人文领域的学者不懂当代艺术应该是在情理之中,属于正常现象,没有必要大惊小怪。问题其实不在这里,而在于不懂装懂,偏要拿着一些空泛的理论跑到艺术界来扣帽子,弄出一些张冠李戴的笑话。艺术家们私下里议论的,多半是指这一类,即只懂得文化概念,而不知道艺术实践的牛头不对马嘴。
不久前,由一群青年批评家自发组织了一次当代艺术的评奖活动,名曰“金棕榈奖”和“金酸梅奖”。这原本是发端于美国电影界的两个奖项,依托着巨大的娱乐市场与广大的受众群体。所以,其影响程度就连奥斯卡都不可小觑。将这样两个带有很强娱乐特征的奖项挪到当代艺术领域,是否合适?我是心存疑问的。不过,疑问归疑问,奖已制定,木已成舟,我也就只好存疑、暂且不论了。我想,既然组织者有心为之,且把评委锁定在年轻一代批评家身上,大概出发点原本也是带有点娱乐精神吧。说起来,这也没有什么错,在当今艺术界越来越倾向于做官样文章的情形下来点俏皮动作,也不失为一种艺术的消解。所以,今年我被受邀作为评委之后,并没有谢绝,而是和这些年轻批评家一起,也认认真真地“娱乐”了一把。
关于今年的这届评选活动,说是娱乐,但评奖的过程却是严肃认真的,带有很强的自我检验色彩。因为用的是实名制,每个评委对每位艺术家的提名都要附写推荐词,并在结果出来以后当众公示。这就不容马虎,需认真对待。毕竟关系到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不能落下笑柄。我正是抱着这样一个态度,对自己的提名艺术家进行了若干筛选,最后的金棕榈奖在我这里就只剩下了何云昌与苏紫紫。为什么要选这两个人?我已经附了推荐词,并且还专门为苏紫紫写了文章。此处不再陈述,只说评选汇整后的结果,苏紫紫石沉大海,这跟社会的偏见有关,早已在我意料之中。而何云昌则以最高票数博得头彩,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何云昌在市场上并不走红,影响也只是局限在当代艺术界内部,比他能折腾的艺术家大有人在,为什么多数评委会把关键的一票投注给他呢?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何云昌在2010年做了一个比较到位的作品----《一米民主》。
《一米民主》这个作品是从观念角度切入的,何云昌沿袭了自己一贯的自残方式,雇请他人在自己的身体上拉开了一道一米长的血口,惨不忍睹。不过,这并非是何云昌作品的动意,自残只是一个手段,是为了触及观众麻木的神经,在其感官刺激之上的理性层面,则是要唤醒人们对诸多社会问题的敏感。为什么是一米?据心理学家分析,这是人与人之间安全防范的距离。将这一米的社会距离用自残的方式转移到身体之上,寓意了社会关系中诸多不安的紧张因素。而自我的伤害就如同反裘负刍,有时候恰恰可以掩人耳目,尊享安全。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比如战国时期的孙膑,被忌贤妒能的庞涓削去膝盖骨成为残废,却保全了性命,留下了反戈一击的机会;汉代的司马迁受宫刑,废男儿身,也留下了“活着为著书”的身体,最后通了古今之变,成了一家之言……可以说,在面对强权无能为力时,自残有时也不失为一种韬光养晦的策略。也许何云昌并没有这么多历史知识的储备,他做《一米民主》的行为只是出于本能反应,这不重要。艺术家不见得一定都是面面俱到的知道分子,感觉好还是首要的前提,如果加上有语言的表达与控制能力,那么也一样能够抬高时代的围墙。何云昌的行为作品《一米民主》,重要的就在于他实施过程中的控制力。首先是不多不少正好一米;其次是不能在实施过程因为自己的不适半途而废;再者就是他组织的一个投票程序,即事先约定一些观众,以他们投票的多少来定夺这个行为是否实施。整个过程有着严格的逻辑,且每一步都被行为者何云昌所掌握,简直就像一个小说结构,前因后果均在何云昌手里攥着。而当结果最后抛出来的时候,又切中时病,提示出了当今中国最为疾首的两个问题:一个关系到社会,即民主缺失;一个涉及到内心,即同情心退化。我觉得这是何云昌通过他艺术行为内部的完整性,揭示出的外在社会意义,反映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存敏感,以及自我担当的行动能力。
何云昌的《一米民主》摘得“金棕榈奖”的桂冠之后,网上出现了不少质疑。有人认为何云昌的“民主牌”是滥用了民主,因为民主公投是基于公民实际利益、价值诉求的基本条件,没有这一权益前提的民主根本不能成立。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要知道何云昌的《一米民主》只是假借“民主”概念完成的一件艺术作品而已,并不是在实际推广民主活动。艺术作品只是演绎,用过去的话说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它可以表现民主,也可以反映集权。怎么可以说表现民主就一定要按照民主的约法三章行事呢?难道反映集权也要自己先成为集权者不成?这可真是龟婆龟婆信口开河。艺术不是政治,尽管它可以表达政治诉求,但毕竟没有政治的现实利益。何云昌的《一米民主》作为一个艺术事件之所以有价值,恰恰在于他遵循了“我的行为我做主”的艺术原则,而没有倾向于任何一方政治势力,被他人所用。
批评者首先站在一个普法者的立场上,对何云昌上了一堂法制课,继而又转向道德制裁,对那些参与实施《一米民主》的投票者进行道德控诉,但就是闭口不谈何云昌的艺术。殊不知投票过程也好,民主概念也罢,都只是何云昌《一米民主》的艺术材料,是他突显自我主体需要借助的中介。绕开艺术家的主体性和艺术作品的内在张力不谈,扯出一大堆什么是民主的问题,并以某种道德优势凌驾于作品之上来进行评判,只能显示批评者的道德热情和民主意识,与艺术精神相距甚远。可以说,这样的高调文章与过去空洞的说教文章并无二异,均显示出了作者的表达欲望,而对艺术内部实际上无法深入。我由此联想到某些人文领域的学者,他们在介入当代艺术的时候,也同样容易犯这样一种隔靴挠痒的毛病。
多年以前,我曾去北京大学拜会一位蜚声学界的后现代学者,就后现代的诸多理论问题向其讨教。那位学者侃侃而谈,跟我扯了好几个小时,从古典哲学一直聊到后现代理论,一路侃下来,犹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大受启发。然而,当他的话题落到实处,用所谓后现代理论阐释当代艺术作品时,却让我大失所望。他竟然把陈逸飞的流行图式与霍沃尔的波普艺术相提并论,放在一个理论框架下来解释,简直是关公战秦琼,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想起来,这种混淆,也确实充满了某种后现代的意味。也许,作为文化学者,关心的并不是艺术,而是文化现象,就像现在指责何云昌的这位批评者一样,关心的也并非是何云昌的行为,而是道德和民主。这都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们涉及到艺术作品的时候无能为力,却还要牵强附会,生搬硬套。西方也曾经有许多人文领域的大学者、大哲学家涉及过艺术批评,比如海德格尔,比如德里达等等。尽管他们的艺术评论大多倾向于哲理,甚至带有诗学的成分,但绝不会跑调走题,将此事说成彼事。由此看来,隔行并不见得一定就会隔山,还是可以通过自身的理解力从中进行打通。只是在中国,这种能力往往不被重视,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大话、空话所麻痹,以至于导致一次又一次的宏大叙事,导致了道德文章的泛滥。我想,中国人之所以缺乏深度思维,原因可能就在这里。过去是大道理笼罩,现在又是泛文化流行。它们就像毒瘤一样扩散开来,不仅阻碍了许多深入细致的工作,也使得原本已经独立的各种人文学科,又泛泛地成了某种意识形态的附庸。结果是当代艺术也好,思想概念也罢,均在如此这般混为一谈之中面目全非了。
2011.3.15于通州
(责任编辑:张桂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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