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岛散人谢跃

　　雅昌艺术网：现在不少老师谈到武昌艺专的时候，会认为它的历史价值远远被低估了，您也曾谈到这个问题。还原到当时的社会情境，武昌艺专的位置应该是怎样的?

　　谢跃：虽然我们现在很明确地有九大美院，但是在那个时候，艺专很多，鱼龙混杂，最重要的是杭州国立艺专、北平艺专、上海艺专;所有的学校都在资本主义的机制下去竞争，教育也不例外，所以一方面没有太多限制，另一方面也都需要依靠自身的经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会有国家的扶持。

　　在当时比较有影响力的艺专里，北平艺专1918年建校;上海美专前期历史比较复杂，有了相对完整的建制是在1919年到1920年;武昌也是在1920年建校;杭州国立艺专的建立是在1928年。武昌艺专的建校时间并不算晚，但是我们来分析当时几所艺专的现实条件，就清楚为什么武昌艺专在当时的声音比较微弱。

武昌美术专门学校

水陆街教学大楼平面图

　　风头最盛的上海美专从刘海粟和朋友创办的上海图画美术院发展而来，在美术院时期就因为课程的设置、对西洋美术的学习方式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争议，并聘请了留法、留英、留日等一些国家的傅雷、李金发、李超士、庞薰琴、张弦、江小鹣、周碧初、潘玉良、关良、陈抱一、吕澂、倪贻德、陈之佛、李毅士这些来自不同海外美术背景的留学生担任教职。北平艺专的创办人和首任校长郑锦曾就读于京都市立美术工艺学校和京都市立绘画专门学校，他把日本的经验拿来，借鉴制定了学校的规章制度和课程设置，中国逐渐开始有了一个专业的美术学校。而杭州艺专建校不久就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隶属于教育部，已经不同于其他几所私立艺专了;加上当时的政治中心在南京，全国美展在这里逐渐成立一个相对完整的系统。

　　尽管声音微弱，我们并不能否认武昌艺专在当时的社会影响，尤其是对中部地区美术的影响。武汉在清末以后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商业城市，当时有一句话说叫“驾乎津上”，它的地位仅次于北平、上海;再考虑到武汉的地理位置，武汉作为当时中部地区比较发达的工商业重镇，仅有这么一座艺专，而且还是被教育部认可的学校，辐射力远远超过现在。

　　雅昌艺术网：那武昌艺专当时在美术专业方面的影响力是怎样的?

　　谢跃：武昌艺专是由蒋南圃、唐义精、徐子珩共同创办的，学校的老师或者是学国画出身，或者是从师范类学校毕业。但是当时的潮流是西洋画，而且欧洲留学回来的艺术家是正宗，日本留学的次之。后来武昌艺专也终于有了一位从欧洲学艺术回来的老师，而且还是武昌艺专自己培养的唐一禾。

　　唐一禾1922年考进武昌艺专，是武昌艺专最早的八个学生之一。两年后，他去了当时还叫北京美术专科学校的北平艺专学油画。在北京，唐一禾受到了时任北京美术专科学校教务长闻一多的影响，积极参与反帝反封建学**动，后来为了回武汉参军，中断了在北京的学业，所以他最终是在武昌艺专毕业的。

　　30年代初，在武昌艺专的资助下，唐一禾去了巴黎留学，就读于巴黎高等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劳伦斯学习油画。唐一禾是个非常勤奋的人，每天除了在校钻研油画外，晚间还要到二十里外参加夜画会，抓紧练习速写，后来获学院“罗马”奖，赢得了赴罗马学习的机会，作品也曾参加法国春季沙龙展，与当时留学法国的常书鸿、秦宣夫、吕斯百、曾竹韶、王临乙等人发起“旅法美术协会”。徐悲鸿去法国看到唐一禾的作品很震惊，邀请他去南京的中大艺术系任教。中大是国立学校，待遇非常好，工资足以让他全家都过得很好，但是唐一禾拒绝了，还是坚定地回到了武昌艺专任教，为这所学校培养了一批像杨立光、刘依闻这样的人才。

唐一禾《7.7的号角》 油画、1940年

　　唐一禾选择回到武昌艺专任教，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哥哥唐义精的影响，一方面，唐一禾幼年丧父，是由哥哥唐义精一手带大，他与哥哥感情很深;更重要的一方面，唐义精作为成员之一当年创办武昌艺专是出于一个文人对中国美术的责任心和事业心，在这一点上，唐一禾终身深受其影响，成为武昌艺专早期在专业上的脊梁。

　　唐一禾回国之后，凭借其专业上的造诣以及在法国留学生中的影响，跻身一线艺术家之列。武昌艺专这时候也聘请了一些知名教授来担任教席。在1937年4月开幕的“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上，唐一禾油画作品《武汉警备者》以厚重的色彩、粗犷的笔触塑造了一位士兵的形象，收到艺术界的一致好评，引人瞩目;学生中的彭友善亦有4件作品入选。但是无论是组成美展筹备委员会和审查人员的人选，还是入选作品数量的比例，都存在较大的地域差别，华中地区显然处在不利的位置，为了抗议全国美展入选作品数量的不公，武昌艺专师生决定在第二次全国美展期间举办本校师生作品展，并借此宣传、扩大学校的知名度。这场在南京青年会大礼堂举办的展览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既宣传了办学的成功，也显示出独立于体制之外的高傲姿态。当时正是武昌艺专的全盛时期。

庆祝建校19周年师生合影（1939年、江津县城）：（前排左起）徐子衍（左3）、唐义精（左4）、蒋兰圃（左5）、唐一禾（左9）

　　雅昌艺术网：但是很快武昌艺专就进入了并不算短的艰难时期，这中间的细节和转折是怎样的?

　　谢跃：在38年8月，武昌艺专当时在水陆街的校舍遭到日军飞机轰炸，学校被迫向大后方转移，先是到了宜昌的古老背，随后迁至四川江津的德感坝。也就是在这里，唐一禾带了一批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杨立光，他是唐一禾最喜欢的弟子。而当时任美术史老师的阮璞璞曾就读于武昌艺专附中，后毕业于国立艺专，亦跟随国立三中迁至江津，每天跟武昌艺专的老师泡在一起。当时武昌艺专的校舍被炸掉，失去了继续运转的经费，学校在四川已经难以为继，杨立光这些学生不得不离开了尚在江津的武昌艺专，或者去了其他地方求学，或者就彻底离开了。

　　到了1944年3月，突然传来一个噩耗，校长唐义精和西画系主任唐一禾在去重庆参加“中华全国美术会”的途中，不幸舟覆罹难，武昌艺专的半边天都塌掉了。不久，武昌艺专曾经的两个学生杨立光、刘依闻听到这些消息就赶回来了，他们觉得不能让武昌艺专这个脉络断掉，逐渐和程白舟、阮璞形成了一个小团体，对后来武昌艺专的复校起了很大作用。

　　雅昌艺术网：而这个小团体在武昌艺专学校历史比较复杂的时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且建立了武昌艺专往下发展的脉络。

　　谢跃：1949年6月，武昌艺专终于迁回汉口，被中原大学所接管，成为中原大学;不久又与其他学校一起合并为中原大学文艺学院;很快又变成了中南艺术专科学校，美术和音乐扯皮要分开，分为中南美术专科学校和中南音乐专科学校;一两年之后，中南局迁至广州，中南美专也从武汉转到了广州，当年中南美专的一批广东籍艺术家回到了广州，但是杨立光这批人想要留在武汉，就组建了湖北艺术学院美术系。

　　其中的变迁过程很复杂，但是历史的传承是以人为主的，幸运的是杨立光、刘依闻、程白舟、阮璞这几位老师没有走，武昌艺专的血脉得以保存了下来。

尚扬（穿短裤者）与导师扬立光及同学合影

　　雅昌艺术网：后来尚扬老师这批恢复办校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对学校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谢跃：对，几所美院在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研究生都对后来学校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尚扬、皮道坚这些老师都是78年那一批，他们对湖北美术的影响是巨大的。尚扬老师当时已经在出版社工作，近40岁了，又重新考回杨之光老先生的研究生。那个时候美院年轻老师非常少，就十几个人，尚扬老师常跟年轻老师一块儿玩，因为他在创作上走得很快，对年轻老师影响力非常大，可以说没有尚扬老师就没有’85新潮时期武汉在全国那么大的影响。

　　同时期还有另外一位重要的老师唐小禾，尽管唐老师没有读研究生，但是他一直在这个学校，在尚扬的风格之外，他也影响了一批人。90年代中期，唐小禾任湖北美院院长，善用人才，在当时不少老师北上南下的情况下，延续了学校正常的教学发展。

　　雅昌艺术网：近两年，您在公众号上对武昌艺专不同角度的回顾让越来越多的湖美人开始关注武昌艺专这个话题，为什么会想到来做这样一个工作?

　　谢跃：事实上我不是从湖美毕业的，但是82年我从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以后，就进入了湖美教学，是学校比较早的一批老师了。而我对湖美的兴趣，正像是我们谈到的，这么多年来武昌艺专逐渐从一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从在武汉的影响扩大到中南地区的河南、江西、湖南、湖北各省。我是江西九江人，小时候我就知道唐小禾，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唐老师一起在湖北美院教书;进入景德镇陶瓷艺术学院后，遇到了我的老师万昊，他曾经就读于武昌艺专，后来从杭州艺专毕业，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回到湖北艺术学院做教授，加上他曾经受益于唐一禾老师，他常回忆起武昌艺专，无形中影响了我。现在我到湖美工作了30多年，看着这棵树从武昌艺专长到湖北美术学院，它的根要长得更好树才会慢慢滋润，否则根须死掉了树也就枯萎了。

　　我喜欢写东西，刚好对这个有兴趣，加上在学校也有很多接触当年亲历者以及一些资料的便利，就有意识地从自己的关注点写了这些我经历的、我身边的人经历的老湖美。有时候从像歌笛湖、粮道街、云架桥这些地方切入，也会聊聊湖美与武汉音乐学院、与华中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与湖北中医药大学或者与湖北省美术院之间的关联与变迁;或者就拿这些老照片说说当年的这些人、他们做过的那些让这个学校闪闪发光的事。

　　后来发现学生很感兴趣，新来学校的年轻老师也喜欢，我就觉得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做这件事，接着就做了“藏龙岛散人”这个微信公众号来持续性但是又不定期地去更新。这些学生本身在信息化时代中成长起来，特别适合电子化的这种交流方式，后来甚至有学生毕业展做了一套“藏龙岛散人”的衍生品。这更加给了我一个激励，我们这代人，尤其是在当下的环境中，自己的真实观点——无论是好是坏，能够对历史的传承留下点儿东西，已经是我们的时代的褒奖。

　　雅昌艺术网：感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