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介绍：

江弱水：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副所长、博士生导师。

江弱水

主题：画理同诗理 诗风即画风

　　想谈一谈潘天寿先生的诗画异迹而同趣的问题，后来发现学界关于这方面已经说得很多，很难讲出什么新意了，所以我改变想法，想谈一下潘天寿的诗与倪元璐(鸿宝)的关系。本来还拟了一个题目PPT没有做出来，简单的谈一下潘天寿所接受的。或者说可能接受的，倪元璐先生诗的影响。为什么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题目呢，因为我们知道现在看到的潘天寿先生的诗存，诗前面都有1963年张宗祥的一个序。张宗祥先生我们都知道是清末举人，民初京师图书主任，1949年以后任浙江图书馆馆长，到63年年末恢复西泠印社第三任社长，是一个很有名的文史大家。

　　他又生于诗学，当然他诗书画都很精通。他给潘天寿写序的时候已经是82岁了。那么他老先生的讲话里面有一段比较最重要，其古诗全似昌黎 ，玉其近体又参以倪鸿宝之笔，倪氏以文章经济名，其余技诗书画皆精，而又大节凛然。因为他迅捷，李自成攻下京城以后。他投缳自尽 以身殉国，这在晚明是非常了不起的，所以我们看好像是桃花扇后面有一个祭奠功臣的时候。我看出了皇帝的忠臣谱系中他排第二，这在晚明影响极大，但是呢张忠祥先生讲大义凛然。予深慕之，为辑全集。而明清诸刊本皆有文无诗，后得诗集，又为采墨迹，地方志补数章，集乃大备，倪诗棱峭险拔，意出人表，予极爱之，今读此集，何其相似之甚也，潘子以画名世界。琢一章曰一味霸悍，其志之所在可知，宜其诗棱峭横肆如此也，喜有素心相同之友。为拉杂序之，那么我就想到，因为张宗祥先生也经历诗学的。

潘天寿作品

　　他给潘天寿先生写序的时候，特别点到他的近体诗，从倪洪宝而出。两个人诗风非常的相似，那么我们就觉得，因为过去旧文人互相写序有客套语。在一个就是可以从潘先生的诗歌里看出这个问题，而怎么看出的呢，因为这个诗集里选了一首诗，1940年春，潘天寿任教于在昆明滇池边的国立艺专，写了一首长篇五古庚辰暮春梦入家祠，见倪鸿宝墨迹，喜甚，醒后即记以诗。就是他有这么一个长的四百多字，那么这样一首长的五古，里面一个人说梦中都能看到。倪元璐的书法，那么我们想平时他就近临于倪元璐的作品，倪元璐的作品一定很深入，对他的书法是精研的。

　　而且呢，我想这个倪文珍的诗集也是他的整编书，所以呢由此我就觉得我们可以从一些细节谈。不能空谈，所以我就对照了他们的诗集。倪元璐他是浙江上虞人，那么为什么张宗祥先生在这个序中要特别表述这个倪元璐，那么我曾经看到袁行霈先生在那本线装本的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的，应该是王一淇著的。前面呢又请了袁行霈先生写了一个序，那么这个序里面就特别讲到，朗生先生也就是张宗祥，他认为呢。这个恐怕就是，是不是因为倪元璐是这个浙江上虞人，潘先生也浙江呀，然后这个张宗祥先生是海宁人。所以他们三个人恐怕能放到一起去，点出这一点是不是为了标出相帮，因为相处的、相帮的，就是先贤、先列嘛。是不是特别点出这一点，我个人的感觉呢，恐怕情况不大一样，也就是说潘先生一定征得独乐这个倪元璐先生的喜，而且读的很深，我后面呢就有一些说法。本来这首诗很长，我想这样一种梦中都能梦到，里面也特别提到，说倪元璐的书法，古韵出天然，隽逸迥天趣，一波一磔间，坚如生铁铸。因为讲到倪元璐的书风，世上隐隐中间自己的口味也出来了，因为我们现在读这个潘天寿先生的话，就是一波一磔间，坚如生铁铸。

潘天寿作品

　　这是我们共同的印象，那么倪元璐也能诗，而他的诗名被其人品与书名所掩，存诗不多，我现在看到了四库全书本《倪文贞诗集》二卷，存诗不过二百八十首，而且里面有很多混进去的，包括里面居然还有绿泛新醅酒， 红添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说这是倪元璐的诗，这就肯定选择不精吗，《四库提要》也讲倪诗呢多善意，比如《明诗别裁集》里面所选的一首诗，这里面就没有收，我想张宗祥先生如果是重新集的倪元珍的诗，一定会很多。因为我们知道张宗祥一生以抄书为名，文澜阁的四库全书是他补起来的，所以他所见太多，那么既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呢。所以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一个泛泛应景的话，首先我一个感觉，倪元璐的诗跟他的字一样，也是锋棱外露，又筋力内敛，结体遒密，而风神俊朗，他善于用典。当然这个跟潘先生不一样，潘先生他毕竟是画家，他不是一个所儒，他不可能文史方面就过于，他基本还是一个画人的诗或者诗人之诗。应该不是一个学人之诗，用典相对少一些，不像这个倪元璐，那么早就中进，三十岁中进士，官至户部尚书、 兵部侍郎，这都是很高的官嘛。

　　里面那首梦中的诗呢，用很简短的语句把倪元璐先生一生的事迹都写出来了，那我就不细讲，当然这个用典还是很多，同时呢也很采取一些口语和俗语来入诗。比如说独饶识具三毛颊，不合时宜一肚皮，这些我们都可以知道，把苏东坡的语言很昏沉的剪进去，然后呢又有糊涂争大小，视听入希夷，那么一般的人讨论潘天寿先生诗的时候呢。都是说他的诗走的路都是雄强一路，我个人认为感觉这恐怕就因为，像张宗祥先生所说他的古体呢，受韩愈和卢仝的影响，的确有一味霸悍，但是我个人也认为潘天寿最为成熟还是他的七律。他的七律写的还是最好，因为他的古体部分非常接近于他的画，很姿势就是不拘一格，这个很容易感觉出来，那么七律呢写的很圆熟很老道。而同时倪元璐也以七律为重，他二百八十首中有八十首是七律，写的都很精熟，我当时选了他的几组诗，比如说潘天寿的《寂寞》，这首诗1940年是作于昆明滇池旁边的安江村，正好是他那次梦见倪诗的寞寂，醒后记诗，稍微后面一点的梅雨季节。剩有寂寥是耶非，纸窗板屋雨霏霏。梅边消息春偏晚，帘外呢喃燕久稀。不入时缘从我好，聊安懒未与心违。矢弓我马离离古，并与周车猎一围。并与周车猎一围显然我们知道，肯定是用了李商隐《北齐》之二的，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来，但更直接的背景恐怕是倪元璐的《九日登山》。使得一天红叶飞，青山略较白云肥。更无写意图如此，岂有登髙赋者非。招五大夫松共饮，勅六从事酒无归。醉来不觉身为蝶，去与黄花打一围。

潘天寿作品

　　我们有些时候会知道，你比如说你会想到最熟的是李商隐，但是你有可能在阅读的过程中间，你直接的那种启发的是你手边正在读的。所以从倪元璐的去与黄花打一围，到潘天寿的并与周车猎一围，我觉得他们是有共同性的，这个如果孤证不立的话。那么下面还有一首，下面是作于同年的《猛忆》。所以我认为1940年的时候，潘先生在昆明后来到了重庆，他一天一定看到倪元璐先生伟大的事迹，他的忠义之气连同他的书画 书法 诗歌。都成为潘天寿先生重要的一个精神的资源，他恐怕静凝在里面，所以1940年的时候又写了一个猛忆，何年归卧有柴扉，所计无多未尽非。涉世已疲牛马走，点睛为破壁龙飞。碑寻碧落书凝指，梦酽乌程香满衣。猛忆梅花分外好，月华孤屿影依稀。当然这个题目一看肯定是龚自珍的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但是，对照倪元璐《自笑》一诗，千风吹不散梅酸，端的头陀现宰官。太史公元牛马走，中黄伯作虎猱观。那我们就看到倪元璐写太史公元牛马走，中黄伯作虎猱观。那么潘天寿先生就写涉世已疲牛马走，点睛为破壁龙飞。这个牛马走同时出现了，如果我们结合前面的去与黄花打一围 并与周车猎一围，我想大家也觉得怎么会巧合的比较多呢。所以我觉得呢，他可能是有意的翻造，因为他这句子很齐，等下我就会讲到另外一个方面，因为我们刚在读潘天寿先生的诗和倪元璐的诗。发现我刚才读的很拗口，为什么拗口呢。这个我看了吴战垒先生有一篇文章特别讲到一点，他讲潘天寿先生作诗特别喜欢那种拗句，也就是怎么说呢，就我们平时的诗歌都是上四下三。或者是二 二 三，这很简单吗，我们平常都是这样，使得一天红叶飞，青山略较白云肥。这个读起来很顺畅，但是他喜欢散文性的那种拗句，也就是说打破了上四下三或者二二三的结构。他就变成一三三或者是三一三，甚至还出现了二三二这种结构，比如说刚才我们讲的涉世已疲牛马走，点睛为破壁龙飞。这个呢还是正常的，但是倪元璐原来的那个就不正常了，太史公元牛马走，中黄伯作虎猱观。那么这样一来，就是变成了三一三，而这种三一三呢，或者是一三三呢。这种拗句就是散文集的那种句子，尽量的不要让他的句子写的太甜熟了，这个正是潘先生整个艺术语言就是利弊甜熟，他就不温柔，他就故意的让散文体的这种拗翘，显示出一种力度，所以呢他经常会出现这种句子，比如说老山林外无魏晋 驱蛟龙走耕唐虞，或者说是遍烽烟里春仍好 耐屋梁间月正圆。

潘天寿作品

　　不止这些，比如说题山居图木奴千树傲居官，有室能容膝便安。二三二最奇怪的，这个有点像中天月色好谁看，就是老杜发明出来的东西。经过黄庭坚他们一代一代的，故意的利弊甜熟圆熟，故意的想生涩拗翘，那么这样一种句子，有室能容膝便安。打破日常的上四下三的句子，除了这个还有，季波涛出境龙蛇波涛两个字应放在一二两字或三四两字上。他偏偏放在二三两字位子上，这样就变成了一三三的形式，很拗口的句子。那么像这种句子比较多了，那么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从倪元璐。刚才像太史公元牛马走，而且比比皆是，我就不举这个例子了。那么另外呢稍微谈一下，从句法上来说是如此，还有字法上，任何一个诗人有一些很喜欢用一些特殊字。比如说倪元璐他别喜欢用肥，这个肥呢，他写云也肥、烟也肥、雨珠也肥，那么相同的癖好也我们在潘天寿的诗里面也能看到。看到五个肥字，那么这种肥也很奇怪。比如说眉外斜阳水外肥，夕阳会肥，那么这种字法呢。读古诗应该很清楚，就是有特殊的字法，那么这个我就不细讲了，当然潘天寿崇拜倪元璐。首先因为潘先生一生呢主张正气，特别重在人格的，首先人格方面，所以潘天寿对倪元璐的喜好，首先是近其人，然后是爱其字，最后呢末端才是读其诗，那么我就讲这么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