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待草

　　作为明治到大正初期的最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日本画家、诗人，竹久梦二的画作，大多是以女性为题材。这些女子，无论哪一个，都长着惆怅的脸，眸子大而圆，睫毛细长，神情哀婉，怅然若失，有种难以名状的易碎之美。她们是竹久梦二的——宵待草。她们有个专属的名字：“梦二式美女”。

　　梦二式美人

　　这些画作中的女子一旦加以归类，形成了固定的风格，也成了竹久梦二作品难以挣脱的局限。她们承载了他的梦想及生活感受，似乎也承载了更多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也注定了梦二的艺术以纤细、轻盈而又梦幻、忧郁的风格取胜，如同他的画具——一支轻巧的小毛笔，如同他笔下的女子，美好，又易凋谢。

　　竹久梦二和女子

　　竹久梦二的作品风格与雄浑有力无关，与表现人类历史深刻庄严的大命题无关。他的每幅画，都是“平常所萦心的琐事细故”。从这个角度上讲，他只是个小品文画家。正如马蒂斯，他说自己从来不指望自己的画表现重大的事件或深奥的哲理，他深信这不是画家所要做的事情。他所追求的，是通过纯绘画性的要素，如简洁的形状、弯曲的线条和平涂的色面，来营造宁静安谧的画面气氛，给人以视觉的享受。梦二的画风，也有此意，拥趸甚众。

　　青年时期的竹久梦二

　　日本作为孤岛之国，它的传统美学的特色就是物哀与幽玄。日本画特有一种精致的美感，似乎也是日本文化的核心。竹久梦二的画作，就是唯美与物哀的融合。同他的好友川端康成的文学作品《伊豆的舞女》的清醇与《雪国》的幽怨相比，在继承传统的物哀和空寂的余韵美、敏锐的季节感受性，以及平淡自然的美学追求的基础上，竹久梦二更加侧重于表达绝望、空幻与精致、唯美的岛国文化。他的画作中，将绚烂与静寂、浓重与清淡的色调的反差表现无余。他的画作中呈现的女子，总是淡淡的笔墨，淡淡的忧伤，你轻轻地走进去，甚至不忍惊醒画中人。

　　竹久梦二自画像

　　于此，想到马蒂斯画中的女子，无论是《白色羽毛帽》还是《着蓝衣的女人》，她们或自信乐观，或冷漠空虚，或柔美妩媚，或健美端庄，画面华美绮丽，女子的形象是丰盈的、平和的、宁静的，甚或是有力量的。我们不可以将她们称为“马蒂斯式女人”，因为她们明显地不可归为一类。

　　与马蒂斯从容的用笔不同的是，竹久梦二的每一笔，都是怜惜。

　　竹久梦二作品

　　梦二一生处处留情，阅女无数。与妻子他万喜离婚后，他的画作《梦二画卷·春之卷》的扉页上，依然是——“献给分别的眸之人”。

　　梦二的日志《1933年，于柏林》中记录了这桩离婚的真实原因：“想到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却爱上了外边的男人，越发觉得你可怜。我的爱缺乏智慧，应引以为憾。”

　　他深爱的，只有一个女子，那就是彦乃。

　　竹久梦二作品

　　这桩爱情遭到了彦乃父亲的坚决反对。6年后，25岁的彦乃病逝。据说梦二离世后留下一枚戒指，这是他生前须臾不曾从左手无名指上摘下来的东西，内侧刻着：梦35——乃25。他的生命留在了痛失彦乃的那一年。

　　此后他身边依然女人不断。在梦二晚年居住的画室兼宅邸里，也常年有一群美少女出没。川端康成说自己有次去拜访，梦二不在家，有个妇女端坐镜前，她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简直像是从梦二的画中跳出来的，让他惊愕不已，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竹久梦二作品

　　越是破碎越是找寻。从良家女子到风尘歌女。用刘柠的话来说，那些转瞬即逝的鱼水之欢带给梦二的，不是幸福，而是幸福的幻影。“每一次从欲望的最底层爆发出的快感、疼感，在归于绝望、虚无之前，大抵都像从地狱的魔沼中泛起的水泡一样，在宁静的水面上升起安详、精致的睡莲——那就是梦二的艺术。”(《竹久梦二的世界》)

　　竹久梦二作品

　　梦二创造了梦境中的女子，其实他所有的画作，画的无非就是一个女子，他的理想女性。这里，有明眸善睐的他万喜，也有早逝的彦乃。

　　最美好，也会凋谢。年华也是，宵待草也是。

　　竹久梦二作品

　　你看着梦二画作中的女子，白净、纤细，婀娜娉婷，眉蹙烟目含情。这种感觉，如同轻烟在雨中迷蒙，“美人如花隔云端”，怅惘若失。你想轻拂去她们脸上的忧伤，却恍若置身梦境。她们都是宵待草，浇灌她们的，或许就是痴情男子的一滴眼泪。你只好兀自叹了一口气，生怕自己无端地轻轻一拂，她们已经化为一滴水珠，阳光那么一闪，透明澄澈，你再也寻她不着。

　　但是，在竹久梦二笔下，她们成了永恒。

　　竹久梦二作品

　　昭和九年(1934)一月，梦二因肺结核住院，9个月后，未满50岁的梦二落下了人生的帷幕。为艺术而艺术，甚至到分不清是情爱还是情爱中的艺术生活，竹久梦二过早燃尽了他的所有火光。如他所愿，他的《病床遗录》写道：

　　倘若死的话，愿死在秋天——因为可以用手收集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