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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的流风:陈孝宁的书法观念及其实践

2017-07-17 10:53:56 牟泽雄

  一

  陈孝宁先生是我的老师,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二十多年间从未中断过联系,我的成长每一步都受惠于先生的教益,不过,先生是学者?是书法家?对我而言却并不那么清晰。尽管先生一直以书法家身份为世人称许,我却总以为先生的学者气质更多一些。一方面,先生对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南诏社会、滇东北改土归流等诸多历史问题都有精深的见解,同时还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和随笔;另一方面,也来自于我对先生的“刻板印象”。学生时代我第一次听先生的讲座,题目就是他后来收进《陈孝宁文集》中的《论禅宗思想对中国古代书法意识的渗透》,讲座的内容当时并未听懂,但将“禅宗”“书法”联系在一起的做法足以让人惊诧不已。那时候的陈先生,是以一个文史学者的身份走进年轻学子内心的。

陈孝宁《隶书联》四尺

  然而,先生又是如此醉心于书法,临帖几乎是几十年来的“日课”。与先生交流,谈到的大多也是碑刻、书法、书坛轶事。在艺术界,他是学历史出身的书法家;在学界,它又是主攻中国书法艺术文献的学者。他人的期许和自我的定位,在先生这儿是似乎是错位的。前几年先生有一个访谈,他说“写字是我的爱好,是生活的需要。写字的人,不一定天天盯在书法上,书法以外的功夫,比如文学、哲学、历史、文化各方面的修养,是提升书法创作的根本。”先生把书法创作说成是“写字”,将书法看作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是爱好,可见他对专业的“书法家”身份的疏离。这让我觉得,对于先生而言,无论其艺术还是学术都渗透着传统“士”的格调和生活情趣。这使得他在艺、学两界都有些与众不同,既非皓首穷经的书斋学者,也非构建“艺术”理论的当红“书家”。他的书法观念及其实践,有着自己独立的持守,而颇异于时风。

  二

  在陈孝宁先生看来,书法集中了中国文化的一切特性。不懂得中国书法,就很难说真正懂得中国文化;不了解中国文化,就很难真正了解中国书法。

陈孝宁《隶书联》四尺

  首先,儒家“修齐”传统和伦理原则直接影响到了中国书法艺术。所谓“正德、利用、厚生”成为古代艺术的基本功用,而“助人伦,成教化”成了古代艺术的最终目标。从孔子的“思无邪”“不语怪力乱神”到孟子的“充实谓之美”要求“养浩然之气”,无不在张扬一种道德批评,“德艺双馨”成为中国书法的最高标准。将书法与人品、人格、道德联系在一起,在历代儒生的演绎之下,派生出“字如其人”“人品即书品”等书法批评观念。在这样一种儒家人伦观的原则之下,必然使得重视法度的历史批评成为中国书法的一个重要标准。所谓“学书不参通古碑书法,终不古,为俗笔也”(王铎),即使开新,也“必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生于古法之外也。悟生于古法之外,而后能自我作古,以立我法也。”(宋曹)

陈孝宁《王维诗一首》四尺斗方

  陈孝宁先生正是这样一种观念的积极践行者。一是尊重传统和规律,这是书家对书法艺术应该秉持的最基本的态度。抱着游戏的心态进行书法创作,浅薄的观念嫁接与书体杂交,都是不符合书法发展逻辑的;二是循古守正是取法和路径。“循古”即在书法创作中讲究来源和依据。“守正”即为历代书家所积淀下来的学书路径、方法,是为学书“要津”“正路”。因此,在陈孝宁先生的书法实践中,高度重视运笔、笔画的造型、字的结构、行气和章法、用墨等问题。讲求所谓书法的“度”,过犹不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书谱)。其书法从唐楷入手,直追北魏墓志、汉隶,兼习二王、米芾、王铎等人,使得其书法体势大气、开张,又不失清雅、醇和;沉着厚重,又不乏灵动自然。

  其次,中国书法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有着紧密联系。在陈孝宁先生看来,老子“道法自然”中的“道”不仅构筑了本体论、认识论,也引导出了“人生与审美观”。“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蔡邕《九势》)中的“自然”即为“道”,是“书法艺术产生、创造和欣赏的法则”。具体而言包含几个方面:

  第一,书法产生于“道”。书法“与万物一样,都是从‘道’——‘自然’产生出来的,是道的一种表现”,因为包含阴、阳两极的对立、依存、消长、统一,从而产生了美。不过,“书艺者道之形”(清·刘熙载《艺概》),书法艺术不仅“肇于自然”,更要“造乎自然”,应遵循“道”的根本法则——自然无为。如果说艺通于“道”是书法最高审美理想,“书外观物”“法外取意”就是基本的路径,“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东坡题跋》)

陈孝宁《现代书法》系列一  斗方

  第二,“道”的“自然无为”体现为一种自由创造。在书法创作和实践上,书法摆脱了低层次的实用书写和人为的束缚,高扬书家的主体性,形成了中国书法重神、意、心的特色,直接影响到张旭、怀素、杨凝式、米芾、徐渭、朱耷、郑板桥等书法大家。从法度森严的楷书(以及篆、隶)到自由灵动的行、草书的转变,实际是儒家美学向老子美学的转变,由美、善的统一转向了美、真的统一,极大的解放了书法艺术。

  第三,“道法自然”即确立了以“自然为美”的最高原则。书臻至境,即“自然”。如唐代虞世南所说:“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心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笔髓论》)。 “字虽有象,妙处无为”(《书法雅言》),字作为一种“道”的一种“象”,应该像“道”一样自然无为,才称得上高妙。自然也就是“朴”,“复归于朴”,乃天下之大美。

  第四,书法之“道”,还关乎道德人格。书作为一种“心画”,功夫在书外,“修身、养气、凝神”,才能脱尽火气、俗气、匠气、市侩气,心与道一,才能出手不凡。

 

  基于此,陈孝宁在书法创作实践中,躬行“道生万物”阴阳调和的观念,特别讲求笔画的粗细对比、字的大小变化;讲求点画的轻重、枯润,结构的疏密、欹正,章法的呼应、断续;同时,注重理趣、意趣,注重神采与整体风格的统一。“技”以“道”统,道法自然,“脱俗”自然就成为其创作的基本追求,不以华美迎世俗,这与学识、胸襟、心灵的修炼有关,表现在陈孝宁先生笔下,即以“拙”见长,以“朴”为美,格调清新、古朴雅致。

  再次,陈孝宁先生认为禅宗思想与书法创新有着直接的关系。他认为禅宗的“真如佛性论”以及宗教实践上的“顿悟成佛说”与道家“道法自然”,甚至与儒家的主体能动思想都有着内在的同构关系,它们共同作用并渗入中国书法艺术的肌体,推动书法艺术的发展。从历史看,自唐以下,“禅”文化的濡染熏陶,终“酿成宋代写意书风”,并在书法实践上产生了以怀素、米芾、黄庭坚、傅山、徐渭等为代表的“狂禅之美”和以苏轼、董其昌、朱耷为代表的“空寂之美”两大流派。在《怀素散论》中,他认为怀素生活在禅风正炽的时代,加之“幼而事佛”,“从事经禅”,禅的思想使他超越了礼法,给了他创作的自由,打破了王羲之以来所形成的行草书语言规则,成就并开创了一代狂放书风。论及王铎时,陈孝宁先生认为王铎的书法创作寄寓着其“深”、“奇”的审美理想,它与“浅”、“凡”相对立。浅则薄,凡则俗。其线条上的求变,结体上的求险,章法上的求自然,幅式上的求大,让他的作品“照人目睛,夺人神意”;“长刀大剑,劈山超海”式的风格,出于传统,又超越传统。即所谓“得执笔法,学米南宫,苍老劲健,全以力胜,然体格近怪”。他指出王铎在艺术实践上声称“皆本古人,不敢妄为”,却又随心“妄为”,“独宗羲献”却又与“羲献”大相径庭。说王铎“从儒到庄、禅”,“现实中的儒家,艺术中的道家;传统中的儒家,创作中的道家”,正是通过儒道互补和“游于艺”圆融了人生,圆融了矛盾。

  也就是说,陈孝宁先生强调“承传统”,但更强调“开新命”。在他看来,禅宗主张的“心即佛”“佛即心”“心佛不二”本身就为中国书法艺术的开新提供了思想资源。“众生能自度,佛不能度”,成佛不假外力,全靠自己。“求佛即被佛魔摄,求祖即为主魔摄”,既如此,呵佛骂祖,打碎偶像实际就是恢复个体自信,突出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这种“大疑大悟”的叛逆精神,促成了中国书法史上一次又一次的变革,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狂禅写意书风。在书法实践上,陈孝宁先生的隶书取法《张迁碑》《好大王碑》的古拙、《石门颂》的开张、《爨宝子碑》的野趣,生趣盎然,别具一格。他也曾做过随意写画的所谓“漫书”,任情恣性,随笔妄为。这种书写当然未必是成功的,但它寄寓着陈先生的文人意趣和探索创新的一面。

  三

  由此观之,陈孝宁先生所理解的中国书法,绝非仅仅是一种西方艺术史传统中的“艺术”,而是一种与中国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艺术,关乎中国书法本体与认识,还关乎书法创作主体的修为与实践。他从不抽象地谈论书法并构建中国书法艺术理论,他是把中国书法放在中国文化的历史流变和实践中来理解与把握书法艺术的本质的。

  从中国书法的历史流变看。一方面,中国书法有内在文化内核,是恒道,是不变,当然也表现为儒家美学禁锢下的法度森严;另一方面,中国书法又是在不断冲破束缚中发展,是变易,直接体现为道、禅美学影响下的野、蛮、怪、奇书风。“儒”、“道”思想是中国书法的源头,“道”、“禅”思想是中国书法发展的动力,中国书法在“立”的同时本身就蕴含着“破”的文化基因。

  从中国书法的实践品性来理解。一方面,中国书法和人生修养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一种儒家的“俢治”、道家的“养心”传统。书家主体是士人,而士人却并不以书法为至上目的。以书法为修治身心的手段,反致苏轼所说的“无意于佳乃佳尔”的境界;另一方面,陈先生积极实践书学理念,使得他的书法既是观念的,又是技法的;既是宗法传统的,又是破除传统的。

  这样的实践,既是书法学习与创作的实践,更是身心修治的实践。操作的是书法,又超越了书法。因此,说陈孝宁先生是学者型的书法家,他的书法观和书法实践有着传统“士人”情怀和“修治”传统这个判断大体是成立的。近年来陈孝宁先生由“书”转“画”,凭借“写字”的功夫,涉足山水画的创作,亦可作如是观。“士”存在的社会基础已然无存,然而,“士”的流风与格调却是当今中国书法美学建构和艺术期许的重要资源。以陈孝宁先生为代表的这类书家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陈孝宁简介:

  陈孝宁,1947年11月生,云南昭通人,字得一。历史学教授。原昭通师专校长、地区文联主席,云南省历史学会常务理事,云南省诗词协会理事,云南省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昭通地区诗词学会名誉主席、云南民族画院特邀书画家。现任昭通书画研究院院长,昭通市文学艺术创作中心副主任,昭通市老干部诗书画协会主席。公开出版有《陈孝宁文集》《陈孝宁书画作品集》。

  作者:牟泽雄,文学博士,昆明理工大学国际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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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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