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笔下的画马大师曹霸
2017-08-31 09:32:48 陈振濂
韩幹《牧马图》
都说马是中国古代战场杀伐征战的必须。从秦汉由车战转为更灵活、速度更快突击能力更强的骑兵马战,使当时秦汉尤其是两汉对战马获取的重视和要求空前高涨。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征伐大漠,必欲得西域大宛“汗血宝马”,乃至以一座铸金马换一匹真宝马。还遣大将李广利率军远征寻求宝马,死伤战亡亦在所不惜。携回宝马后被汉武帝赐名“天马”。“汗血宝马”在当时几如神话,为君侯赏赐、战将炫宝,夷狄贡奉所百求而不得。
诗圣笔下的画马大师曹霸
唐代关于战马与战将、铁骑骏马的内容更是丰富多彩。关于画家画马的故事,最有名的可以数诗圣杜甫的两首古风:第一首,是《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古风长调,第二首便是脍炙人口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讲的都是名画家曹霸画马的事情。少时曾全文背诵过此诗“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青门。英雄割据虽久矣,文釆风流今尚存”。那是一种节奏抑扬顿挫的朗诵,也刻录了我少年时代沉浸于英雄豪杰、文采风流的古典语境的重要记忆。至今想来,还为当时少年慷慨的单纯、理想主义而神驰心迷、不能自己。
杜甫写曹霸的诗,一出手就是个大历史的眼光与气度。从国初的“鞍马画”说起,又提示曹霸画马得名已三十年,完全是一副长期专门研究唐代画马名家并精通史实的派头:
“国初以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
其后提及曹覇曾画过的名马如“先帝照夜白”,“太宗拳毛”“郭家狮子花”乃至“新图有二马”,“战骑一敌万”、“七匹亦殊绝”、“九马争神骏”等等,完全就是一份排列当代画马名家曹覇应诏赴宫中图画御马神骏的煌煌成绩册。如果通读此诗,即会了解或把握至少以下三个内容:第一,当时的画界有画马的专业画家,曹覇即是其中的首选,领衔名家,驰誉一代。第二,皇宫内府有诏请名画师作画,我们想象中应该是山水人物之类,如阎立本李思训吴道子,已是声震寰宇,名刹寺壁,多有圣迹;但却未知画马也是首选的主题大类,足见当时宫廷内外皆有此共同的嗜好。若没有杜甫的诗,我们便无以知之。第三,还有一个专门收集画马题材、专门收藏名画家曹霸名作的专题收藏家,叫韦讽,其宅中多有丰厚收藏。这应该是唐代书画收藏史上一个不为人关注和重视的、但却又很关键的史实。甚至,进一步的问题是:这些各色名马名画,有多少是卷轴画?有多少是壁画?到韦讽宅中观画,既可以如通常理解的卷轴画即纸帛绢丝之画的收藏,当然也应该有宅府内壁所绘壁画的陈列。
曹霸是画家,但他在盛唐时官至左武卫将军。当然也许不是带兵征战沙场的真正武将,而只是有一个“将军”名衔以取俸禄,这种情况,从唐宋到明,文献记录比比皆是。杜甫称“曹将军霸”,是沿唐时习惯而已。他在《丹青引》中则有更生动的描述:比如: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曹霸弟子韩幹的传世之作
《丹青引》的末句,有“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唯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的名句,告诉我们曹霸有画弟子韩幹,画马可以穷尽殊相百态,本领高强;但“画肉”而“不画骨”,则是迎合唐时风气之审美尚腴尚肥趣旨。故有“画肉”之喻,比曹霸略逊一筹。那么反推一下,韩幹以下皆画“时马”,取画腴画肉而不取瘦骨。而曹霸作为一世名家,则画“骨”为上,所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是也。
曹霸的画已不可再现,但韩幹的名画却有传世。果然是体腴骠肥,四蹄瘦劲。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韩幹《牧马图》,画唐马黑体浑厚敦实,空案系肚,有驯马师侧骑白马以引带。韩幹为陕西蓝田人,少年嗜画;大画家王维见之,以为可造之才,遂每年资助二万钱令其学画,十年学成,擅人物肖像佛像鬼神,尤善鞍马画。天宝中召入内廷画师,官至太府寺丞。唐玄宗后廐中养御马四十多万匹,时常召韩幹作御马之写生画。《牧马图》之“牧”,当然就是御马圉苑中的饲马官(“弼马温”之谓乎)日常工作,只是这唐人尚腴,马膘壮肥,连饲马师也是肥胖而浓髯连腮,深目、虬须、钩鼻、体格健硕而足力劲实。若以所牧之马为西域大宛汗血宝马,那么牧马者亦为胡人也耶?读李白诗得知,在开元天宝间,连长安酒肆中遍是胡姫妖舞;牧马者为胡人,自然也是不奇怪的。韩幹另有一件《照夜白图》,原藏内府,又入清末皇族名画家溥心畬秘箧,后辗转由英国人戴维得倾心购买后进入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照夜白”御马本为唐玄宗钟爱之坐骑,遍体雪白,系于马柱,鬃毛竖立直,怒目张口,颈曲上仰,蹲步欲腾。但如此蓄势待发的骏马,却也是马体硕壮,画肉而未画“骨”,与《牧马图》有异曲同工之妙。就这样,韩幹存世的这两件名画,向我们印证了杜甫两首古风所描述的唐人画马的基本态势;也向我们传递了中国绘画史上“鞍马画”的典范样式与精神。再看同是唐代其他涉及画马的名作,如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也皆是腴体细足,与名家韩幹的手法相同;证明这是一个时代的共同审美,不仅仅是韩幹的个人风格技法。
唐人画马如此,唐人的骏马石雕中也有精彩故事。唐太宗征战天下,总共有六匹战马为先后坐骑,出生入死,建功立业。遂命石刻家为刻“昭陵六骏”。名曰:特勒骠、飒露紫、什伐赤、卷毛马呙、青骓、白蹄乌。这六匹骏马的造型也都是壮体短足,近于西域汗血宝马的比例与形态。以之看后世如金代张瑀《文姫归汉图》、元赵孟頫《秋郊饮马图》中的人物坐骑的马匹造型,直到清代郎世宁专门以西洋明暗法画马;和民国时戈湘岚、赵叔孺以画马驰名于世,均不再是唐人式的夸张壮体短足;至现代之徐悲鸿画马,直是瘦体紧驱而四蹄峻峭长可引风,则别有一番英姿凌烁矣——或许,竟是因大宛西域汗血宝马不盛于今世,画家耳濡目染的写生对象或模特儿已经大变之故耶?
(责任编辑: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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