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2017年秋拍:《何绍基致李星沅信札册》简论
2017-10-23 10:39:03 马青松
《何绍基致李星沅信札册》共计七十七页,二十四通,曾经湖北王文心旧藏。何氏此册信札受书人系自己之世交兼姻亲李星沅,年岁亦仅长于己两岁,对之作书,自能神怡务闲,心手俱畅。同时,李星沅科名又早于何氏,且深得当朝倚重,何氏对之作书,又不免有矜重之意,不仅措辞讲究,极少涂乙,于尺牍中平阕书仪诸种,也丝毫不苟。至于书法更为当行本色,可谓毫发无遗恨。何况笔墨精良,信笺雅致,如此信札,堪称合作。
何绍基(一七九九-一八七三)字子贞,号蝯叟,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四川学政,为道光、咸丰间著名书法家及诗人。
何氏书法,生前即享盛名,不少时人碑志,即为梅曾亮撰文,何氏书碑,①此外,何氏亦屡被同年友推举为书写长者寿序册的不二人选,至于平居为友人作书,更是不计其数。曾国藩谓其字“必传千古”,②而咸丰帝两次召见何绍基,垂询所及竟也包括书法。③正因何氏书法如此为时所贵,寸缣尺素,人皆宝之。
何氏传世墨迹,向来以对联、册页、长卷、条屏等为人所耳熟能详,以上各种也是作者有意以艺术品形态公之于世的。除此以外,尚有日记、信札、题跋等件,虽然对作者而言,并非刻意的艺术创作,却同样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后者因其内容所涉及的丰富历史信息,不但使作假几乎不可能,而且更具有纯艺术品所没有的人文、历史价值。本文要介绍的何氏致李星沅信札册就属于这种情况。
该信札册共计七十七页(长二十三点五厘米,宽十三厘米),二十四通,曾经湖北王文心旧藏。
李星沅字子湘,号石梧,湖南湘阴人,道光十二年进士。曾任江苏巡抚、云贵总督、两江总督等,卒谥“文恭”。李氏为晚清继陶澍等人之后出身湖南的著名封疆大吏,深得道光帝倚任。李、何两家可算世交,何绍基父凌汉,官至户部尚书,对李星沅这位乡后进兼年家子曾有提携期望之情,据李氏自述:“先大夫于老丈(笔者案:凌汉)为甲子同年,余九岁时即拜谒于双圃表母舅寓,迨乙酉乡荐入都,奉教日益亲,初入词垣备承指授。”④“忆戊戌夏初侍病榻言别,期望甚殷。”⑤道光十八年,何绍基子庆涵娶李星沅女李楣,何、李结为儿女亲家,交情更胜昔时。直至咸丰元年李星沅去世,两人书信往还不断,这一情形在何、李两人的日记中均可得到佐证。笔者目前所知见的公私收藏何氏信札中,以受书人为李氏者为最夥,总数在四五十通,超出何氏致许瀚、黄宗汉、杨翰、吴云等其他知交的信札总和,几乎与何氏所作寄子弟书相埒。这种情形既与当年何、李两家密切的关系相符,也要归功于李星沅作为受书人,从一开始就有意成为何氏信札的最初藏弆者,才使这批信札得以完整保存至今。
下面试论这批信札的价值。
1、信札的珍贵史料价值
该批信札作书时间从道光二十年三月至二十四年一月,对应着作者何绍基丧父之痛以及服阕后任职国史馆的大致轨迹,其中既有何、李两家人生活起居的家常琐屑,也有官宦生活的种种况味,间亦及于湘籍友人的近况,还有关于鸦片战争等国是的论议。
比如,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一札,何氏提及大考之事云:
试之日,点名三次,监试王大臣搜检篮包,从辰至酉,厉声呵叱,狠如狼虎,较前次光景大是悬殊,读书稽古之荣乃是如此!虽以基之专意馆职,不思外转者,到此亦不觉心灰气短矣。不审知爱如阁下,将何以辱教之乎?高等者纵得超擢,然资俸浅者,下次自仍当攒眉入社,亦何足为荣,求免辱且甚难矣。
同月又一札云:
侍自大考侥幸后,不复以考差为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信然!信然!长天大日,仍复录录(碌碌)应酬,止三六九到馆办书,稍得习静耳……海秋、月乔俱为考差攻苦,谈及排律、白摺,津津有味,国家功令能帖服英雄若此,可一笑叹也!
同年四月一札云:
……考差尚无日期,想到此间,有百般难处,外顾内顾,茫茫汗汗,想阁下能悉我隐衷,不以皇华、星使、名贵、高华等语见奖也。
同年六月一札云:
外间日以皇华相望,而侍转以远道为虑,得老人日日欢笑,不得差亦正不恶。再能拨冗看书,即无量福,止恐小生福薄,未必能得此清闲浓厚之味,认真领略耳。
以上数札,足可让我们明白,何氏为何甘心国史馆这样清贵之地而不曾外转,原来别有隐衷!其中既有一介书生对国家功令的厌倦,也有失怙后一木难支的窘境,还有老母在堂而面对外任的患得患失(直至何母去世后,何氏方外转四川学政),这些情状在何氏诗文集中未尝罄露。
又如,何氏二十三年六月一札云:
海秋与侍文字之交廿年,无少芥蒂,不意因考差不甚得意,于长白师前将侍大加炮制,外人传为异事,而海秋直认不辞,近来踪迹颇疏,亦大不可解矣!
这是笔者迄今所见,关于何氏与汤鹏这两位湖南名诗人产生嫌隙的仅有记载。
又如,二十三年六月一札云:
现在京师创立顾亭林先生祠堂,系基承办工程,捐赀之人不多,而捐项却不能少出,春浦、东卿两先生及辛阶、方赤俱五十金,阁下或百金或五十,或竟慨捐数百金,候示及登薄也。
何氏曾“集同人勼资创建顾亭林先生祠于城西慈仁寺之隙地,”⑥此札正可将何氏募捐之事坐实。
2、信札的极高艺术水准
在清代书法史上,何绍基固然以其晚年化篆隶人行的碑派书风而载入史册,然而其中年帖学的深到之处,亦非晚年成就所能掩。
何氏中年书风,以颜字为基调,时或参以欧、苏及《千字文》(智永)、《定武兰亭》笔意。细论之,又可分为大小楷、行书。
何氏大小楷,或为碑铭、序赞,体格庄重醇厚;或为册页、题跋,气味古雅隽永。其中尤以小楷为何氏绝诣,近代王潜刚以为“蝯叟小真书较大真书胜数倍”、“古雅可爱”,⑦如此水准,有清一代,已罕有其匹,然而何氏平生对小楷最为矜重,无一懈笔,亦不轻为人作,故存世无多。
何氏行书最经见,其中大行书如对联、条屏,更为鉴赏、收藏者所热捧,此类作品文句典美,形制堂皇,可玩又可观。何氏存世墨迹中,此类作品无疑为大宗,据何氏日记载,何氏日书对联三五十副的情形屡见不鲜,有时甚至多至上百副!⑧产量如此之丰,固然说明何氏精力过人,但也意味着另一个问题:如此漫然应之的书写,难免有草率之笔,因而并不能反映何氏书法的真实面目。其中尤其是对联,字数较少,后人刻意模仿,未必不能乱真。其实何氏在世之日,已有赝品流传,所谓“世上争传蝯叟书,可怜真赝费猜摹,”⑨其中对联当尤属重灾区。如此一来,若要凭借何氏这类大行书以窥其书风,岂不应了俗语:假作真时真亦假。
笔者以为,何氏中年行书的最佳样本,不在大行书,而是小行书,信札、日记即是。其中,何氏日记中之精品已有影行出版,⑩而其信札则因总量较少不具规模而关注者寥寥。
其实,何氏笔迹中,信札的艺术价值较之日记,有过之而无不及。何氏日记,因其纸张版式皆固定,且因内容似流水账,书写时无章法款式的变化,加之纸墨也未为精良,用笔时有草率之处,所以艺术价值难免要打折扣。
信札之作,古人即有“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之谓,其本义固然强调书法如同人的脸面,以至受书者能在千里之外,如接作者风采,然而究其原因,正因作书之时,作者已有与知交千里如晤一室之感,方能笔下含情,顾盼生姿,与日记之寡情少味不可同日而语。
今观何氏此册信札,对方系自己之世交兼姻亲,年岁亦仅长于己两岁,对之作书,自能神怡务闲,心手俱畅。同时,李氏科名又早于何氏,且深得当朝倚重,何氏对之作书,又不免有矜重之意,不仅措辞讲究,极少涂乙,于尺牍中平阕书仪诸种,也丝毫不苟。至于书法更为当行本色,于是点圆使转,无不精熟裕如,可谓毫发无遗恨,较之大行书,在笔法技巧的表现上更为淋漓尽致。连小楷书中那种醇厚古雅之气,也隐约可见。何况笔墨精良,信笺雅致,如此信札,堪称合作。
另外,何氏一生标榜悬臂回腕笔法,据其中年信札可知,此笔法迥非何氏书风全貌,至少,在小行书的书写中,何氏仍采用传统帖学笔法。
史载东晋王献之作佳书与谢安,谓必存录,这是对自己书法的自信,观何氏信札,正有这份自信。何氏当年殿试时,“廷对策亦以颜法书之,十二刻而毕,为长文襄、阮文达两师相及程春海侍郎师所激赏,已置第一,旋以语疵落置十一。”⑪何氏险些获中大魁的资本正是书法精妙,方此数十年间,何氏颜式尺牍的那种精熟,是足以睥睨同侪的。
后人谓何氏书以中年为极则,持这一观点的人对何氏晚年在碑派书风的开拓熟视无睹,显然有失于偏颇,笔者以为,何氏书法实践上的中年帖味与晚年碑意,两者实难轩轾。但若要找寻其中年书风的标本,不可舍其信札而旁求。
(作者单位:南京艺术学院)
注释:
①何绍基《怀都中友人》,《洲草堂诗钞》卷十三,《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八册,上海古籍出版社,第六九O页。
②曾国藩《曾文正公家书》卷一,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第一辑,文海出版社,第一九一四O页。
③何绍基《西砖日记》稿本,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湖南美术出版社之《何绍基墨迹》亦有节录。
④李星沅《李星沅日记》袁英光、童浩整理,中华书局,第二七页。
⑤李星沅《李星沅日记》,第六二页。
⑥何绍基《重刊<宋元学案>书后》,《东洲草堂文钞》卷五,《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九册,第一七一页。
⑦王潜刚《清人书评》,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第八三一页。
⑧道光二十四年四月十二日,写对七十余副。道光二十五年十月七日,写对八十余副。咸丰二年九月八日,写对一百零七副。
⑨何绍基《题翟明所装字卷》,《东洲草堂诗钞》卷二十七,《续修四库全书》一五二九册,第九O页。
⑩《何绍基书种竹日记》,陈松长编,上海书店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何绍基手写日记》,选自李宗侗主编《中国学术名著》第七辑,台北世界书局,一九七二年。
⑪何绍基《题旧临<坐位帖>后》,《东洲草堂文钞》卷十一,第二三六页。
(责任编辑:王林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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