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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实”到“真实”——论屠宏涛的近作

2017-10-23 09:47:00 许晟

  时代变了,艺术也变了,人也在改变。在屠宏涛画的人里,很多人看到了时代的焦虑,社会的欲望,还有扭曲的人性。是的,这些都在那里,被他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是如此犀利;那些无所适从的,带着痛感的姿态,无处安放的眼神,无法逃避的压迫,以至于那些分裂的内心本身,几乎都在画面上被直接地“再现”了出来。观者不得不发现,每个人,包括自己,都感受着或多或少的痛感,压抑,和分裂,并在这反观自我的瞬间体会到出离的自由。

  同时,作品里还有另一个层面的东西:画中人的微妙神情,他们所处的空间,色彩的组合,和画布泛出的微弱光彩,都暗示着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其中的任何一点“化学反应”,都足以迸发出属于生命本身的力量。即便在画里,这些人也还是有生命的。他们并不是被一幅画的图像和象征所“判决”的对象;他们还在被体会和关怀着——被画家的笔和视线。

  对屠宏涛来说,当下所有最切身的感受,遭遇的每一个最真切的人,都只是他艺术的起点,而不是内容。每个人都感受着当下,他不希望仅仅做一个引起共鸣的艺术家。他明白,当代艺术不应该仅仅“反映”这个时代,而是超越它,并因此配得上这世界里其它所有最好的东西,配得上艺术的光环本身。所以,他想穿透这现实,让人性的光芒从一个小孔投射下来。这是画中人被体会和关怀着的原因。

  当这种体会和关怀变为创作过程和作品形式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情感的抒发,而是需要理性的建构:一种观看的结构,一种体验的通道,一种对人和世界的认识方式。为此,他要去发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视角;而为此,他必须要锤炼一个新的自我。最终,他需要一个新的世界。所以,他画的不仅仅是人像,还有一种观看方式,或者说,一种世界观。“画出”那些人,以及“肯定”一个新的世界,这两者是共同完成的,也是本文将要重点论述的部分。

  “人”到底应该被如何看待,“人”到底身处什么地方?当代作品常常来自文化和审美的相对性,那么现在,它能回答这个需要肯定的问题吗?一位东汉末年的无名氏曾写下一句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注1]。如果魏晋是一个伟大文明的曙光,那么他/她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她无法相信任何文化的框架,身份的诠释,或者真理的指引,但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位置。我们甚至无法判断他/她是喜悦还是悲伤,但他/她成为了一个绚烂时代的无声起点。今天,全世界的文化再一次迷失了,后现代思潮并没有带来它们许诺的“无限可能”,只是把过去的信念变成了飘散在概念世界里的碎片。那么,今天的艺术家,如果来到了这里,还应该怎么面对“人”?

  屠宏涛是其中的一员。他感受到了这些,他选择从天地间的那个存在开始,那只能是“人”。这样的艺术家无法画自己,因为他在不断放下那些从“自我”中升起的东西。他只能画别人,从别人那里映射处于自己内部的,那个最真实的,超越“自我”存在,那个“人”。其实,当他画植物的时候也是如此,植物对他来说也是“别人”,是属于那个“人”的植物。那个“人”是孤独的,那个“人”处在屠宏涛的内部,也处在天地间的真实里,离现实的一切都很远——周围没有任何声音,自己也无法说话:“当所有的真实都在我面前展现,我还能说些什么?”[注2]那个“人”不是一直都在那里,有时候会消失在现实的嘈杂中,消失在生活需要的每一个动作里。那时候,屠宏涛便陷入了与艺术如影随形的“忧郁”;然后他在画里笨拙地挣扎,直到又找到“那个人”为止。

  他画过一幅“忧郁”。画中人叫“老张”,也是一位艺术家。画里的眼睛比他实际的小,双目各自望向不同的地方,不是因为多思,而是因为什么也不想看到。这才是他的眼睛本来的样子。老张背后的空间随他的头发一起扭曲了,而他的整个面部就像自己的目光在画布上留下的物理痕迹,带着生活的温度,和空气中的冰凉。脸颊左右两侧的线条是不同的色彩:左边像是黛色,就像傍晚的远山的颜色;右边是某种红色,像画里的晚霞。于是,它们在各自独立的空间中,其实离得非常远,就像老张跟他自己的距离一样。很难说这是真实的老张,还是屠宏涛眼中的老张。总之,在这些距离逐渐形成的同时,整幅画的空间从老张的衣服开始,从下往上凝固起来。画面被赋予了一种时间感,变成了同时远离他们两人的存在,一种被另一个目光所凝视的东西。这个目光带着了解了一切的沉默。然后,当屠宏涛在老张的忧郁和自己的忧郁之间挣扎,最终难分彼此的时候,这幅画变成了那个“人”所看到的老张,而老张也进入了那个“人”所在的真实里。

  另一幅“上海书生”,书生的眼睛已经被涂抹得看不见了,只剩下眼神。他很端正地坐着,身姿却显得不舒服,和现实格格不入。右手臂所在的空间是不顺利的,带来了这种不适感。应有的透视在这里变成了线条和色彩的抖动。“山峦”也是这样:他看起来是舒适的,但他的左腿变成了平面,或者由线条所暗示的,某种不属于腿的,像水墨画里的山石一样的东西。这条腿瞬间变成了一幅遥远的风景,把画中人撕裂了。他的左手也被线条改变了,或者消解了。他和“上海书生”一样,都和自己所在的空间一起经历着扭曲和断裂。这不是发生了一次后所留下的图像,而是一个随着观看的进行,不停重复的过程。他们在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却强调了这种异化的感觉。随着空间的闪动,他们在现实里的痛感,以及屠宏涛的痛感,又重合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另一个目光就变得明显了,这次带着神秘的气息,因为和他们的脆弱与短暂相比,那个“人”的观看是如此的静谧和温暖。想要愈合他们的伤痛,反而显得咄咄逼人了……

  在这里被描述的,是一种过程。屠宏涛作为自己,他无法确定那个“人”在哪里,他只能在描绘画中人的时候,去观察他们,体会他们,折磨他们,或者安抚他们,或者让这些动作都同时进行。在这个过程里,他逐渐把自己和画中人融为一体,最终他也说不清,他到底在画谁。而能够让这一过程进行下去的,就是那个“人”的存在,那个“人”在另一种真实里,成为这一过程可以进行的桥梁和动力。

  与此同时,那个“人”,也不是“本来”就在那里的。那个“人”必须在这个过程中被感受到,被证实。当那个“人”被证实的时候,就立即又变得模糊了,因为那个“人”从“天地间的真实里”,来到了屠宏涛的内部。其实,屠宏涛也不是本来就在那里的,他无法了解自己,他只能通过描绘其他人来确认自己的边界。当他确认这个边界的时候,这个边界也立即就变得模糊了,因为此刻,他又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自己,还是那个“人”了。

  画中人也不是本来就在那里的。画中人也必须在这个过程中,从屠宏涛的目光里获得存在。当画中人存在的时候,他们自己的边界也立即又变得模糊了,因为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处在屠宏涛的目光里,还是处在那个“人”的目光里了。就这样,屠宏涛,画中人,以及那个“人”,这三个支点构成了无休止的循环,直到作品完成。当作品完成以后,这个过程就停止了。如果屠宏涛开始思念那个“人”,他就不得不开始新的创作。直到他找到一种办法,让那个“人”留在他内部。

  而其他在作品面前的观者,也有可能取代屠宏涛的位置。他们不用再动笔,他们的视线可以随着画家所建立,或者说发现的画面结构一起,进入这无休止的,内在的循环中。当然,这个运动很容易停下来,变成通常的静止的观看。或者,这种运动根本就无法开始。除非,那个“人”也在观者的内部被唤醒了。

  那个“人”来自不同的世界观。首先,“他”生在天地间,并一直在那里,这是中国古代的信仰哲学对人的原型的定位。就像创世神话中的盘古一样,他撑开了天地,然后化作了其间的万物。“天地”不仅仅是对世界的物理概括,也被认为是“天理”(真实)的象征。因此,存在于天地间的方式,就代表了人正在面对着所有的真实。这种真实不是知识的,而是直觉的;正如“天地”本身,就是一种对世界的整体直觉。中国人对真实和自身关系的理解,从这一神话中就可以被揭示。在欧洲,海德格尔对“人”的理解与此非常相似。在他的学说里,那个“人”同样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直觉的存在。这种存在是人对世界的感知的总和。这个“总和”既是“世界”本身,也是“人”本身。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世界不再是可以分开的:世界只存在于人的感知里,而人也只存在于对世界的感知里。这又回到了宋代心学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概括:“心即是宇宙”。明代的王阳明进一步解释了这句话:如果在行动中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也就认清了宇宙的真理,而两者的本质是“良知”。类似的形容也是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的前提。

  由此,那个“人”的面貌也就清楚了:那个“人”不是被归纳的概念或形象,而是一个感知到真实的,脱离了时间的,天地间的人。同时,那个“人”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直觉整体本身,也就是“真实”本身。“人”与“世界”是一体的,世界只能在那个“人”的内部。

  更具体地说,每个个体都需要通过行动,认知世界的真实,同时认知自己作为“人”的本质。这两种相似的世界观,都强调了“行动”的重要性。海德格尔把“感知”本身就作为一种行动,而王阳明则把行动作为心学区别于“禅”的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两种世界观都没有将人与世界作为二元对立的主体与客体,而是在三元的逻辑之上,将人,世界,以及人之于世界的行动,变成了一个相互依存的循环关系,缺少了任何一个,另外两个都无法继续存在。屠宏涛的创作,正是以这个循环关系为模型的,是对这一关系的实践;也只有实践(行动),才能真的进入这个关系当中。

  如果非要为这个实践寻找一个“意义”(注意,“实践”与“意义”的关系是二元的,而在这两种世界观里,实践意味着接近“真实”的努力,所以是不需要意义的),那么无疑就是唤醒自己心中的那个“人”。这可以让一个个体成为更完整的人——尽管这仍然可以被虚无主义者和相对主义者看作是“无意义”的。但是,在一个“人”的重要性和完整性已经开始被怀疑和忽视,一切文化和社会现象都在走向同质化的时代,艺术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特别的意义了。也只有在让人成为那个“人”的时候,艺术才能够脱离文化和社会现象的范畴,脱离被驱使和被设定的位置,成为艺术自己。

  屠宏涛在创作中对这个模型的实践过程,还要作为一个整体的行动,放在当代艺术本身的语境中来考量。首先,尽管在尖端科技领域,三元的逻辑已经被广泛地实践,但当代艺术的语境依然是二元的。“三元逻辑”曾被古今中外的无数智者实践,但作为一种结构原型,是最早由皮尔斯(C.S.Peirce)整理并归纳的,这成为了结构主义的最大对立面。可是,即便经历了后现代的解构思潮,在广泛的文化和艺术创作及批评领域,三元逻辑仍然只是作为一种学说,而非一种实践模式被接受的——它所强调的正是实践。也许在一个以抽象思想为主导的领域,强调实践反而成了它难以被实践的原因。在这方面,中国古代的优秀文人用“知行合一”的方式做出了很好的表率。众所周知,二战后至今的艺术批评依然是二元逻辑的。具体来说,它是静止的,依赖一个“既定”的“语言式”的结构。例如“树”这个字,作为一个“能指”,必须在“既定”的中文结构里,才能有“所指”的意义:树。这一“既定”结构产生对立的组合:“能指-所指”,“形式-内容”,“内容-意义”,“形式-功能”,“原因-结果”,“好-坏”……具体在艺术中,这个“既定”结构也就是各种独特的“阐释”方法,例如形式的阐释法,风格的阐释法,历史的,社会学的,文化学的,心理学的,女权主义的,等等。它们将作品,或者艺术家的生平及其特质一起,放在对立组合的一边,然后将其阐释放在另一边,形成典型的“案例-结论”式的判定关系。

  到后来,由于这些阐释结构具有强大的话语权力,把各种学科或者跨学科的框架都加在艺术之上,导致艺术家不得不依赖这些结构去创作。也就是这样,艺术变成了被结构驱使的对象。这些阐释结构是自圆其说的,这使得它们只能以自己的方法“使用”艺术,而非“还原”艺术。艺术在基本的逻辑事实里是不被尊重的,只能成为各种阐释结构的附庸案例。如此,很多艺术家发现,与其被这些结构所驱使,还不如被资本的结构所驱使。其实不只是艺术,文化和思想领域的发展一旦滞后,就会导致它们的结构在资本的结构面前不堪一击。这也是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资本主义几乎统一了二战后的各种思想潮流的原因,剩下的似乎只有反资本主义的思潮——作为健全的思想,仅仅有“反对”是远远不够的。相反,在尖端科技领域,由于自身内部逻辑的先进性,使得科学作为一个整体,在“应用”加入后,也与资本形成了三元的循环。而艺术是没有“应用”的可能的,它只能向内,找到那个“人”,让“人”变得完整,让“人”不至于被淹没在了“身份”,“阶级”,“种族”,“国家”,“文化”,“立场”这些标签之下,不至于变成概念的碎片,也不至于在科学和权力面前成为需要被照顾的“对象”。

  其实刺激屠宏涛去实践的,就是这些因为过于明显而被遗忘的现实。他的作品也可以被阐释,但他的作品更应该被观看。“观看”在这里变成了行动,让每个人去发现自己,也就是发现这个世界的真实,发现我们其实活在天地之间。屠宏涛的上一个展览叫做“心远忘言”,语出陶渊明诗,他最向往的是魏晋。这并不是因为文化层面的怀旧和想象,也不是因为当时的文人风度或审美风格。魏晋之于东汉,是文化的结构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形成的年代,更是人开始重新发现“人”的年代。一切都还在将发而未发的状态,于是,人性也爆发出最耀眼的光芒。那里面包含了欲望和挣扎,它们都是“真实”赋予人的礼物,也是“真实”本身。而那种磨难后的坚韧和斯文,正是可以熔解今天的僵化结构的力量。如果说中国的文人精神正是源自这里,那么也就找到屠宏涛的作品与文人艺术的真正联系。在他的世界观里,他对魏晋的向往是面对未来的,是对当下的深思,和重回真实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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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出自《古诗十九首》,是南朝《文选》的一部分,由萧统从当时流传的无名氏古诗中选录。这两句出自第三首“青青陵上柏”,根据诗文内容,一般被认为是东汉末年人所作。

  注2: 引自笔者与屠宏涛的谈话。

(责任编辑:罗书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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