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要用玉造罗汉像，但并非我们常见的罗汉形象。

　　他要把自己的激情、审美、人世的悲欣交集都融入这尊罗汉像中，五百罗汉，大概就是千种人生的写照吧。

　　第十届中国(苏州)子冈杯玉石雕刻博览会将于2017年11月17日—20日在苏州国际博览中心举行。此前，雅昌艺术网走访了中国玉石雕刻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苏州玉雕)代表性传承人杨曦。

　　Q&A对话

　　雅昌艺术网：今年是子冈杯十周年，您将呈现怎样的作品？

　　杨曦：我今年要做人物件，人物件很久没有做了，于是就有了创作的冲动，做一组罗汉。是静思罗汉、细瘦罗汉、长眉罗汉三件，一件白玉、两件青玉。

　　人物作品涉及到面部肌肉、表情、身体结构。写实的人物头部，需要扎实的美术功底。所以每一处脸、每一个手指都是自己亲自动手。

　　雅昌艺术网：前两年的作品，2015年的《莲相》、2016年的《速写江南》都与您的生活经历有紧密联系，是从个人情感当中生发出来的，今年有怎样的渊源？

　　杨曦：我对人物本身有一些偏好，没有进美校的时候，我就喜欢用水彩去临摹以电影画面演变的小人书连环画。连环画封面有很多人物的特写，我记得小时候临摹过佐罗的剧照，可惜时间太久，那些习作没有留存。

　　进入美校之后，从事美术基础训练也是画人像比较多，刚开始画几何体，后来画素描都是以画人像为主，或者画大卫石膏像。我很喜欢面部特写的作品，例如罗中立的《父亲》。

　　后来进入玉雕厂，首先开始学习做人物件，玉雕厂里的人物件和在学校里学画人物肖像又不一样，因为学校里画人物采用西方绘画视角，是选择比较有特点的人，比如有沧桑感的老人，但刚开始学做玉雕，做仕女，是皮肤很光滑的。

　　自己在玉雕厂也创作了很多罗汉，罗汉的表情相当接近于我们画素描老人的神态，因为他有沧桑感，面貌丰富。仕女的形象则相对比比较单一，女娲补天、仙女、四大美女等等，脸都是一样开的，人物的脸只要做得唯美漂亮就行。除了衣服、发髻、璎珞的差异作为身份的区别。

　　但是做罗汉不一样，可以带着自己的感情来做，今天可以很慈祥和善，明天可以做得凶一些，年龄可以做得大一些，也可以年轻一些，可以关乎要表达的情感倾向。九十年代，我也做了很多罗汉，比如长眉罗汉，静思罗汉就是两种不同的神态，自由度比较高，因此做罗汉比仕女更加有激情。

　　有些情结是一生改变不了的，今年还是想做从前喜欢的东西，创作首先还是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自己的激情。于是希望探索一下传统的罗汉题材，如何用现代的形式去创造?便又回归到人物件。

白玉罗汉

　　雅昌艺术网：您做人物件也不用巧雕吗？

　　杨曦：我需要高自由度，假如有皮色就要将就皮色，限制就会比较多。所以要为创作服务，为表达服务。

　　雅昌艺术网：罗汉这一题材已经有很多人在做。

　　杨曦：每家人做的罗汉都有自己的特点，江南题材也有很多人在做，每个人做出来的状态却不一样。所以即使是非常传统的题材，我们还是可以赋予新的面貌。例如观音的形象，已经做了上千年，有白瓷观音、泥塑彩绘观音、铜铸鎏金观音……但我们还是有机会去打破固有程式。做什么对象不要紧，重要的是如何去刻画。

　　雅昌艺术网：您的作品，无论是江南系列，银杏系列，还是人物，都有一种飘飘仙气。

　　杨曦：我喜欢的作品相对偏修长一些，修长了就容易飘逸唯美，清秀不臃肿，我对自己的审美还是比较自信的，这种审美一直融入血液里，揉进作品中，所以我不会盲目从众。因此设计的时候贯彻自己的审美理念。

　　雅昌艺术网：您今年做罗汉，和十几年前做罗汉的差别在哪里？

　　杨曦：十几年前我想表达罗汉更加真实、更符合人体结构、比例恰当，衣褶清晰，曹衣出水。以前是一种写实的罗汉，好比对着一个人画油画，把他画得纤毫毕现，虽然画得“像”，但是其中没有创作设计的概念。现在我是在“创作”罗汉，如果仍旧与九十年代一样，盘腿静坐、手持拂尘，就没有创作意义了，就又回到自己在玉雕厂时期的状态，仅仅炒冷饭而已。现在就是要重新表现一个罗汉形象。

青玉罗汉

　　雅昌艺术网：这次创作的罗汉是对技艺的一种突破吗？

　　杨曦：确切说是对创作能力的突破，我觉得自己以前的罗汉算是做出了造型，现在才是真正的设计，才能完全表达内心所想。罗汉的神态、喜乐都是可以从内心生发出来的。

　　有一件罗汉做得年轻一些，没有喜亦没有悲，它相对来说年龄感觉有六十左右。这种罗汉还是刻意靠近学院派。造型比较现代，脸部有西方雕塑感的融入。

　　雅昌艺术网：罗汉的不同年龄段，是您对人生不同阶段状态的理想吗？

　　杨曦：那倒没有。我纯粹地是想要去表现。罗汉不一定是市场是最认可的人物件种类，大众比较喜欢刘海。弥勒、财神。但这些人物的脸部笑容都是有程式，有套路的，类似桃花坞木刻年画中《一团和气》的形象，没有更深入的表情了。我想把生活化的人物融入作品，是有情感的人物，能看出真实的人的影子，而不是寺庙里的弥勒、罗汉，不是标准化的。因此创作空间有无限大。

青玉罗汉 

　　雅昌艺术网：人的脸部肌肉群可以做出一万多种变化。

　　杨曦：人到了一定年龄，脸上的肌肉也会收缩变化，如此表现才能很自然、很亲切。罗汉并不一定要表现神格化的、端正的形象，表情可以表现得很生动、丰富，因而有十八罗汉，五百罗汉。所以我还是喜欢罗汉、钟馗的形象，有喜怒哀愁，创作空间很大，能尽情发挥。我不做释迦摩尼佛的造像，因为不能去改变，佛祖始终就是庄严宝相。

　　雅昌艺术网：所以你是把神格化的形象做得更加人格化了。如来佛就是完美的、正知觉的觉者形象，而罗汉还不够完美。

　　杨曦：是的。艺术创作要有跨度，而不是按照标准化去制作。

　　雅昌艺术网：创作这批罗汉的时候您会去画人脸的写生吗？

　　杨曦：不用，因为这些基础在学校里面就已经学过，创作是自己内心印象的投射。

　　雅昌艺术网：您觉得当代玉雕打破程式，从内心出发很重要吗？

　　杨曦：是的。以前所谓玉雕做得好，是技术上做得精湛，设计是相对停滞的。我觉得现在设计更重要，技术要配合设计。

　　雅昌艺术网：说到技术的成熟，董其昌提出“字需熟后生”的理念。我们看当下的苏州玉雕，很多师傅的技术都非常成熟、工艺精湛。您觉得如何复归于一种“生”的状态？古人的作品造型不是很标准，细节也不算精细，但就是有一种元气。

　　杨曦：古人做玉雕和我们不一样。古代的玉雕就像中国画一样，是抓神韵的，中国古代大师的绘画非常传神。西方学院派则偏重形，太懂结构比例的人，就不敢去抓住“神”，只会注重形。我可能做不到古人所谓的“神韵”，但还是想抓住“神态”。我们看老物件，感受到的“老味道”，就是神韵。

青玉罗汉

　　雅昌艺术网：您觉得是否要舍弃一些对工艺的极致追求？

　　杨曦：我觉得不是舍弃，而是如何使用技艺，用到多少恰到好处。设计不仅是对作品的设计，技艺的运用也是设计，用拙一些，还是精一些呢?要配合作品本身而言。例如我不想把罗汉的脸做得太光滑，就增加一些块面，本来一个面切成两个面，增加一些沧桑感。

　　雅昌艺术网：做一个罗汉就会让你很有激情吗？

　　杨曦：我就是很想去做，想去表达，以前在学校画画，经常会有激情出现。有创作激情，做出来的作品才生动。没有激情就只能算生产产品。

　　雅昌艺术网：您是否也有过激情缺乏的时候？

　　杨曦：当自己困惑，找不到思路的时候，就没有激情。当作品轮廓已经在脑海中形成，画草图又画得成功，激情就很强烈，就希望一气呵成，马上做出来并看到效果。绘画和雕塑更容易把激情抒发出来，做玉雕要运用机器，切磋琢磨过程很慢，容易把激情磨灭掉。

　　雅昌艺术网：您的创作灵感一般都从哪里来？

　　杨曦：有人问我，你不喝酒怎么去创作?我后来发现，自己大部分创作灵感是在深度入睡之前，在半睡半醒的冥想状态中迸发出来的。关了灯，躺在床上，进入睡眠状态前，我开始创作构思，用什么样的形式?什么造型?手艺能够支持吗?所以和半醉状态是差不多的。

　　当然，这也是与平时的积淀有关，是有很多资讯信息的汇集，了解很多的艺术形式才能迸发这种灵感。我是A型血的人，白天处于非常理性的状态，所以我更喜欢夜间构思。

　　雅昌艺术网：构思的时候会有迷茫感吗？

　　杨曦：也会有。做什么主题要去想，主题确立了，形式再怎么做?

　　雅昌艺术网：您觉得是否觉得创作中会有前辈大师的影子？

　　杨曦：不会，至少在玉雕上没有前辈大师的影子。设计上有很多信息的集合，但我们既要接受外界信息，都要摒弃外界信息。有些灵感源于其他门类的艺术形式，例如古建筑上的镂空，经过自己的理念消化之后，再呈现出来。而且前人的审美与当代也不一样的。

　　雅昌艺术网：你是一个感觉系统很敏感的人。

　　杨曦：是的。

　　雅昌艺术网：创作罗汉题材的作品，您需要去参研佛学吗？

　　杨曦：目前还不需要。并非做罗汉期间就必须斋戒、沐浴、焚香，作品就会比别人更有“仙气”，我还是以艺术的眼光来刻画。

　　雅昌艺术网：你有偏爱的某一种表情吗？

　　杨曦：我不太喜欢喜悦的，而偏爱深沉、忧伤、愤怒、悲哀，所以我的罗汉不怎么“会笑”。有时看起来会比较凝重。

　　雅昌艺术网：可能这些表情更多可以投射出人生百味。

　　杨曦：是的，是一种经历，一种年纪的、岁月的洗礼。

　　雅昌艺术网：那还是要对世道人心有长期的观察和理解，然后将之呈现出来。

　　杨曦：是的。我们看作品，都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体悟，是与自我人生的共情。

　　创作永远没有终点，也永远没有标准，我做这批作品是提供一种启示，让大家放飞想象力，而不是建立一种标准。现在子冈杯吸引了很多学院派的艺术家来参加，我觉得创作不一定为了拿奖，而是站在一个平等的舞台上和大家交流。

　　雅昌艺术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