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当日，与藏友赴上博观“遗我双鲤鱼——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精品展”，收获良多。前贤手迹或清雅秀逸，或遒劲有力，流光溢彩，目不暇接。

　　“遗我双鲤鱼”，语出汉乐府“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展示的49通明代吴门文人画家的信札精选自上博馆藏，据说不少乃首次面世，史料价值丰富，同时又是精彩的书法作品。

　　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至多只相隔六个人的关系，这是美国心理学家米尔格兰的理论。吴门画派的这组样本更是令人咋舌。展厅醒目位置有一张吴门关系图，描绘了文徵明、沈周、祝允明等吴门大家及其亲戚、弟子、师友、同僚所构成的超级“朋友圈”。这张庞大的交际网内，人与人关系紧密相连：非师即徒，非亲即友。展览分为“世俗生活”与“艺术世界”两部分，借用策展人孙丹妍女士的评述：他们既有常人所未有的翰墨风流和丹青雅尚，也要承担常人的苦乐与平凡。时代的风云与碎屑他们无不沾染。

　　我喜欢这展览迷人的烟火气。与庸碌的常人一样，雅士也必须直面生活的艰辛。这些超凡脱俗、后辈只能仰望的大神们走下了神坛。洋洋洒洒的日常琐碎中折射出明代文人鲜活的人生百态。展出信札中有一通沈周写给祝允明的，印象尤其深刻：上来便是颇肉麻的吹捧，“捧诵高作，妙句惊人，可谓压倒元白(指元稹和白居易)矣”，然后又提到“但缠头之赠恐是虚语，所见者星银之犒耳”(酬劳的事恐怕是空话，我只看到零星小钱而已)。揭示了祝允明卖文以换银两的一个侧面。有趣的是，紧跟这句之后出现了“呵呵”。

沈周写给祝允明的信札，“但缠头之赠恐是虚语，所见者星银之犒耳”句后出现了“呵呵”二字

　　在当今流行社交媒体的语境下，“呵呵”被赋予了更多的负面含义，甚至被看作一种消极的符号。但沈周的“呵呵”还原了这个被妖魔化的词汇原本的功能：就是朋友之间揶揄玩笑的用语，轻松得不带政治化色彩。同样的“呵呵”还出现在另一通陈元素致青霞的信中，在“兄长也是这样想的吧”一句之后。

　　该展览还有一通颇有趣味的信，是文嘉向收藏家胡汝嘉索讨借出的钱毂、沈周的画作，祝允明的书法以及其他书画作品的。“听说您将远行，而我客居在外，生活非常孤独寂寥，因此需要这些字画以为慰藉，请不要怪罪我催促您归还”云云。文嘉精于鉴赏，又是吴门派代表画家文徵明的次子，有不少学者认为在吴门画派中文嘉充当了书画交易中间人的角色。高居翰《画家生涯——传统中国画家的生活与工作》中有所谈及但并未深入。不知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对此是否有论述?本人对中国传统书画艺术及其历史所知甚少，但把那么多书画“借”朋友总觉突兀。只能胡乱臆测：是否这批代售作品并未谈拢价码，而作为意向客户的胡汝嘉在即将远行的情况下依然拖延着不归还?所谓“仆客邸颇岑寂”是否可解读为“我都说这份上了，你看着办”，此信背后似有猫腻。

　　当然，这些文人的“朋友圈”里，海量的风花雪月、吃喝玩乐，与今人无异。只是其追求的生活格调更仙风道骨。

　　有品茶的：文徵明长子文彭邀请画家朋友钱毂“有空来我这坐坐，尝尝用惠山的泉水泡的新茶吧”。所以此信被冠以“惠泉新茶帖”。 其实文徵明一家和其亲朋好友与无锡惠山结缘颇深。据史料记载，正德十三年清明时分，文徵明与好友王宠、蔡羽等一行七人同游惠山，在“天下第二泉”的二泉亭下品茶吟诗。之后画了一幅《惠山茶会图卷》，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该画于2013年年底在苏州博物馆举办的“文徵明书画”展览上展出过。此画是文徵明中年时期的杰作，卷首蔡羽写的长序中说道：“七人者，环亭坐。注泉于鼎，三沸而三啜之，识水品之高，仰古人之趣，各陶陶然，不能去矣。”

　　有趣的是，今天这个手札展正巧有一通蔡羽致王守和王宠兄弟的，正是当年一起游山品茶的死党!这回，话题转移到赏花了。信中邀兄弟二人来赏花，吟诗唱和。我一时好奇，就去找了一下，蔡羽还真有一首相关的诗作：

　　轻薄东风燕子斜，长安有客未还家。

　　烧灯不是春山夜，对月虚怀旧馆花。

　　卧处小屏霞寂寞，梦中芳草蝶喧哗。

　　天涯物候关情极，乘兴思浮碧海槎。

　　(《怀舍中牡丹》)

　　还有赏月的：居节在一封信中说，昨夜台山、崧丘两位要来我这，“不意被美人所阻”(此处引人浮想联翩)。今夜你能来赏月吗?

　　当然还有吃货：比如祝枝山的岳父李应祯写给同事和朋友储巏的。大意为“送去猪蹄和粥米，聊表心意”。 比“猪蹄”更高大上的是“驼蹄”。展出的另一通信乃祝允明写给文贵的“邀请函”，其中提到：我怎么能够在家里一个人孤零零对着风雨呢?驼蹄已经熟了，请您中午前过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博戏，一起把它吃掉吧。

　　风流雅士的只言片语，透射出豁达、洒脱的人生哲学。我和藏友在展厅里流连忘返，用蔡羽的话说“各陶陶然，不能去矣”。

　　最后抄录沈周的一首小诗，与诸君共勉!

　　书枕悠悠自小康，何须断送脚尘忙。

　　屏心云气山开画，树里檐声雨满堂。

　　名利可怜鸡有肋，神仙只累鼠拖肠。

　　时时具酒招邻曲，闲与桑麻较短长。

　　(《睡起自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