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的清晨从几点开始，是由昨晚几点睡决定的。不管从几点开始，临醒前的一段时间对我是很重要的，是梦的状态，而理智已渐渐活跃，很多思绪在沉淀或飞扬，加上梦的幻影，这一刻半人半仙。

　　今天属于我的清晨来得早，窗外还是夜。

　　我一人睡时没拉过窗帘，全敞着。这是栋高层，前后空旷，最近的建筑也要一里开外，而且矮很多。再远处横着一条公路。夜幕的笼罩统一了所有的色调，透过飘窗望去，深邃旷远。路灯像星光，或远或近闪烁着童话的小调调，静谧悠远，很有时空感。

　　远远地有车灯滑过，像流星。想起那句老套的台词：许个愿吧。

　　人的“愿”都是由“不如愿”推出来的。就像我的清晨由昨晚几点睡决定，有什么样的愿望由此时的起点决定。

　　比如，我小时候写作业要和姐姐弟弟挤在一个小矮方桌上，所以我那时的愿望就是有一张自己的书桌，最好上面还有一盏台灯，并且一定要紧挨着窗户。工作以后，愿望是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有一个画案和一面墙的书柜。电视上看的、我去过的老师家的书房都是这样的，是我心目中真画家的标配。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区和生活区终于分开了。进入工作室就有了一种上班的郑重感。工作室分出了创作区、读书区、会客区、休息区，还有摄影装裱室和一个专门存放宣纸和作品的仓库。鸟枪换炮，算是武装到牙齿了，有点小满足。

　　得陇望蜀，如愿和不如愿总是要前后脚来的。工作室在市中心，声音有些嘈杂，更糟糕的是空气，几乎没敢开过窗子。尤其是冬天，可怕的雾霾来临，只好搬到市郊这个高层上，虽然摆脱不了大环境，能好一点儿算一点儿吧。

　　有了不如愿就会有新的心愿。什么时候能在山里建一个阳光房做画室就好了!蓝天和白云，氧气和原野的味道，白天有鸟叫，晚上有蛙鸣。目光所及，不远处最好有一挂瀑布……想想也很享受啊，实不实现管它呢。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伸展一下胳膊，有书落在地上。最近枕边全是八大山人，《不语禅·八大山人作品鉴赏笔记》《八大山人笔墨研究》《八大山人画传》《书画同源·八大山人》。

　　八大一生也是被事儿推着走的。

　　生于皇家本该是个好命，可睁眼一看，还不如一个小地主家过的好呢;作为一个有志青年，他决定放弃皇家身份，参加高考改变命运。可刚过了秀才，大明朝完了;做个顺民过日子吧?可没沾明朝的光，也得背明朝的锅，大清开始肃杀明朝王室成员了，他虽然苗不正但是根儿红啊，只好逃亡、出家;出家也是战战兢兢，就怕暴露了身份。

　　八大山人憋屈啊!他谈不上有多爱大明朝，因为他的祖上宁王曾经谋反，他家这一支早就被列入另册了。津贴又微薄，一点前途也没有，他已经放弃爵位了。但在清兵眼里他依然是前明王室!这是招谁惹谁了?他数年一语不发，一股孤独、悲怆之气郁结于胸，嘶嚎却发不出声来。

　　不发泄会死人的!画画，唯有画画!八大找到了宣泄的口子。

　　命运对八大不公，八大对全世界翻了白眼。他骨子里有一种拒绝，对一切都不合作。战乱和清廷的追杀，使得八大潜意识里有一种孤危感。这种性格和情绪自然就带到了画里。没有人们说的国恨家仇，没有所谓的反抗，更没有反清复明。只是一个孤独、悲寂的灵魂化为笔墨在纸上奔号。

　　八大没法选择，因为选择不了命运，所以也选择不了画风。

　　李煜的国亡了，那国是他的国，所以他的词里有血泪。赵佶的国亡了，那画却都是当皇帝时画的，所以画里有庙堂之气。和八大接近的是石涛，同样出身大明王室、同样出家、同样退僧还俗、同样晚年做职业画家。石涛却没有八大的孤危恐惧。原因只有一点，明亡时他才两三岁，四岁就出家了，既记不得当小王子的富贵荣华，也没有国破家亡时的恐惧阴影。成年后四处游走“搜尽奇峰打草稿”，玩儿的是“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上京结交权贵，江南跪接康熙。石涛玩得有点儿像现在能参展获奖的那种，有一种法度气派在。而八大画画是自己在那儿解气呢!

　　画风，是生命的映像。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生命密码就在那笔墨里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