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集体意识到个体意识的表现

　　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艺术界，风格样式变化之快，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年轻艺术家的新风格新样式日新月异，不要说公众跟不上，有时候连艺术界内部的人士也拿不准什么新主义又问世了。有这样一个笑话，1906年，柏林的“分离画派”举行展览，评委们关于一个参展画家的意见非常不统一，一个评委贸然地问说，“难道他还算是印象主义?”(德、奥“分离画派”在画风上接近法国印象派，比如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风景画)。另外一个评委接了这个问题，说：“不算了，算表现主义罢。”在当时听起来虽然像是讥讽，但“表现主义”作为一个新流派和风格的标签术语就应运而生了。那个引起异议的画家是马克斯·佩西斯泰恩(Max Pechstein)，“侨社”画派的早期成员，他把表现主义这个名称带回了“桥社”，同时也被“桥社”开除了，因为他参加了其他组织的展览，犯了“桥社”不参展的内部规矩。就是这样，1905年成立于德累斯顿的绘画小组“桥社”，转身变成了德国第一个表现主义画派。

　　“桥社”诞生的时间与法国巴黎“野兽派”同时，同样也是一群充满理想、有时代使命感的年轻人(中国的新青年文化运动与此同时)，四个德累斯顿技术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弗里茨·布莱尔，艾利希·赫克尔，恩斯特·路德维希·克尔希勒，卡尔·施密特-洛特鲁福)，喜欢尼采、叔本华的哲学，有意识地叛逆传统，主张以新艺术，主要是以新绘画，为新旧世界架起桥梁，号称为新世界“接生”，起名“桥社”大约受尼采《查拉图斯特》中关于人生是桥梁这个意思，他们意图成为新旧时代的中间转承者，对于青年学生来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理想和眼界。他们喜欢用强烈的艺术语言，如简单的构图，概括的造型，变形、夸张，目的是“力图融合当时艺术界的各种革命元素，抛弃陈旧的再现手法，清除绘画中的文学浪漫气息，特别是青春风格中的颓废倾向，弃绝画面沉冗的叙述，用强烈的艺术语言直接表现时代给感官的烙印，夸张，毫不含糊地坦然地扩张、表达”(克尔希勒)，这一派年轻人的艺术思想和意图昭然若揭。

　　这显然是一群社会意识和社会关怀非常强烈的年轻人，有头脑，有思想，出生市民资产阶级，文化知识比较全面，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憧憬：以集体的力量实践用艺术改变社会的目标。事实上他们就像一个集体，总是一起活动，规章制度很具体，比如不与画廊接触，不单独参加“桥社”巡展以外的展览，是一个很紧密的团体(公社)，虽然在大学的专业是建筑，但他们真正的热情和兴趣是绘画，特别是用表现力相对强烈的版画创作。他们成立“桥社”以后，在德累斯顿工人区租了一所空房子，几乎共度所有的校外时光，那是一间废弃的肉店，他们用木雕、花布和壁画将房间“装饰”一番后，称其为“乌托邦”，他们在那里画画，专门用非专业模特儿，总之，什么是传统最执着的就会被他们挑战一下。那是一个城市无产阶级逐渐增多的时代，穷人不一定是先进意识的代表，而是相反，贫穷环境中跟他们周旋的女孩子很多，中间有妓女，甚至年纪很小的妓女，但他们认为正是这些女孩子代表了新的审美。这当然引起社会极大的不满。夏天暑假时，他们就撤出城市，到乡间湖边去画风景，画风景中的人体。赤身裸体地在大自然中舞蹈几乎成为新艺术时尚，很多画家划过这一题材，最著名的当然是法国的马提斯。自然、大气与人体的结合，代表他们的一种反叛精神，脱下衣裳是最大的反传统行为。这样的共同艺术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1911年他们转移到柏林，因为理论上产生的分歧，他们便自行解散了。

　　“桥社”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受新印象派画家高庚的影响，另外，所谓“北方现代派”的代表，挪威画家蒙克也为他们提供绘画灵感，用绘画表现恐惧感、神经质和幻灭逐渐成为画面主要特征，这是意识苏醒的标志，彷徨怅惘中追抚流离失所的灵魂……。梵·高也是他们的偶像，执着于光明和精神，近乎痴迷的使命感仿佛鬼神的追逐。

　　看他们的具体作品，画面形式比较接近像法国野兽派，注重平面感，爆炸式的强烈色彩排列，不讲究构图，但讲究结构，或结构的变形和被破坏。他们拒绝根据传统(包括宗教、神话、历史等)或约定俗成的绘画主题创作，专注于现实，放弃学院派的规矩方法，力图表现内心的主观感受，表现情绪拉伸所承受的极限，因此表现力强的版画成为他们的爱好，克尔西纳(Kirchner)，赫克尔(Heckel)和诺尔德(Nolde)的版画尤其有力量。

　　表现主义，可以说，是带着某种使命降世的，仿佛给世人预言、警告，某种危机即将来临，某种危险即将发生，历史即将转型，庞大的冲击力和随之而来的惯性产生巨大的摩擦，旧时代即将结束，旧意识将粉身碎骨，新时代即将诞生，不管你愿不愿意。小市民们所熟悉的陈腐将受到巨大冲击。事实上，“侨社”和“野兽派”成立的那年，1905年，整个欧亚大陆开始经历巨大的历史危机，俄国与日本在争夺中国东北，三个国家的人民经历巨大苦难，俄罗斯国内爆发革命，沙皇统治受到致命打击，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为此曾写下著名的《1905年》交响曲。巴尔干半岛也战火纷飞，危机一直持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仿佛旧世界在为自己的蜕变做准备。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人才开始痛定思痛。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痛定思痛是反省的开始，欧洲是个有思辨传统的地方，这得感谢自由环境中各种哲学思潮的启蒙，人类企及今天的觉悟绝不是容易的。

　　看表现主义绘画不能像看印象派绘画那样寻找视觉的惬意感。“侨社”的代表画家克尔希勒这样表述表现主义的绘画宗旨：揭示“现实表象下面的巨大秘密。”是的，在“侨社”风起云涌的同时，一位冥冥中与他们并肩追求的女画家，保拉·莫德松·贝克尔，寂寞而勇敢地走着一条崭新的绘画道路。她的信念是“用绘画表现强烈的感受”，“突显朴素与单纯中的伟大。”这，可以说是揭示表象下面的一种秘密吧。可惜，这位女画家三十一岁已经过世。

　　赫尔曼·奥布里希特(Herman Obrischt)原本是青春风格的画家，他这样谈自己的艺术，“感觉，无边无际的感觉，以至于画家用眼睛观，却看不见，一切只为了记录、再现感觉的印象……，”这句话仿佛是说音乐的创作，但对当时的画家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诉说现实给个体的主观感受和印象，每个人都应当成为观者，成为思辨者。社会变化如此剧烈，历史转型的如此无情，如果仅仅麻木承受，是不符合人的尊严的。这就是表现主义艺术的目的。某种意义上讲，视觉艺术可以掀起“革命”不是空话。

　　德累斯顿的“桥社”很快引起邻国家画家的注意，奥地利天才年轻画家的艾龚·席勒、奥斯卡·可可西卡、格尔斯特(Gerstl)等，很快离开克里姆特的“青春抒情装饰风格”，极其迅猛地扎进表现主义的主流，时间虽然不长，但几乎立刻就成为表现主义主流画家，席勒的人物、城镇景观和自然风景统统呈现神经质、痉挛、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他自己的人生非常短促，节奏极快，二十八岁走完艺术生命，但的画，仿佛先知的预言;奥斯卡·可可西卡，这个画家从一开始几乎就是“捣蛋鬼”，画面近乎狂躁和错乱，事实上，画家的确在不断迁徙中度过一生;格尔斯特是近年才重新被发现的表现主义画家，作曲家勋伯格的好友，二十六岁时因同勋伯格的妻子发生恋情未果后自杀。极度脆弱走向极度决绝。在德国，北方的埃米尔·诺尔德，马克斯·李伯曼也曾经一度是表现主义的同路人，这些人当初都是法国印象派的热情追随者，但表现主义出世立刻得到他们的欢呼和拥戴，并坚定不移地成为追随者和义无反顾的代表。

　　以集体的形式推出一个画派，同时主张表现个人感受，表现主义到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确立自己的历史地位，它的影响在逐渐扩散，但狂野的表现风格开始走向平和、写实。不过，在“桥社”的集体精神消散之前，在1911年，德国的慕尼黑诞生了又一个表现主义画派，仿佛浪漫音乐的“蓝色骑士”，一群年轻人，在俄罗斯人康定斯基的号召下，以极其强烈的表现力量再度被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