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都说有部名字叫《花落花开》的电影好，主人公是一个不知名的女画家，塞拉菲娜·路易斯。这片子在凯撒电影节上囊获7项大奖。于是我出门找碟，老板指着封套说，就是这个，一个男人走在山坡上。我说，不是男人，是女画家。

　　女主人公很中性化，邋遢、臃肿、迟缓，一个法国乡下的钟点工，在不同雇主那里洗衣、做饭、酿酒，头发蓬松、神情懵懂，透出一种智商不高的天真。她没受过什么教育，没出过远门，没爱过男人，也没被男人爱过。世界对她来说，只开了一条缝，能被她拥有的那一部分，最多巴掌大。那她又如何能够画出一个比她经历过的世界更加长阔高深的世界呢?

　　其实这片子不关乎艺术，关乎终极的追问。一个洗衣妇，和这个宇宙有什么关系呢?她白天邋遢，穷苦畏缩，被人唤来使去。世界对她而言，只有20英里。但一到晚上她就变了：她嘴里哼着赞美诗，手中拿着各种自制的颜料;她关起门来，世界一下子就打开了。她画的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她能触摸的那些花朵、果实和树。她画不了更多的东西。她就在这些东西中，去画一个不止20英里的世界。

　　电影海报

　　若不是德国艺术评论家伍德的偶然出现，塞拉菲娜的世界，也许永远不会被20英里外的世界知晓。伍德在一战前夕，面对现代文明的崩溃，挖掘了被他称为“原始派”的画家卢梭和毕加索。接着，他发现了洗衣妇塞拉菲娜。

　　塞拉菲娜信仰很虔诚，在伍德看来略显无知。但伍德敏锐地看见了一种天才，就是这个傻乎乎的卑贱妇人，她那近乎无知的脑袋里，有一种近乎灵性的智慧。她的画中，住着一个广大的灵魂。她的人，像一个褴褛的乞丐;她的画，像一位华美的公主。这使人不禁会问，只是塞拉菲娜有独特的天赋呢，还是人人都是如此?我们不是乞丐，我们其实是王子?

　　塞拉菲娜看起来没有一丝艺术气质，但看她的画时，你不可能轻视这个灵魂，不可能认为这画出自愚昧无知的乡民。她的画天真中有诡异、夸张中有拘谨，花朵像虫一样在动，果实像受伤的眼睛，繁茂的树像亚当的族谱。

　　伍德问塞拉菲娜，为什么开始作画。她说，是守护天使在梦中告诉她拿起画笔。从此，她的夜晚比白天更长。她一作画，就脱离了她的“当下”，灵魂就从一个不到20英里的世界开始远行，从此和银河系、太阳系有了关系。她不再是一个底层女佣，而是和伍德一样尊贵的人。

　　塞拉菲娜是否被这个世界知晓，对她和她的守护天使而言，并不重要。但透过伍德，她被世界知晓。透过这部电影，她被我们知晓。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使为什么催促她作画的原因。其实，塞拉菲娜若不是画家，她内心的世界，也一样尊贵而丰盛。但她若不是画家，这个可怜的世界就看不到这种尊贵和丰盛，就继续藐视她，藐视所有和她一样的人。

　　电影《花落花开》剧照

　　透过伍德，她开始被世界知晓。她的画展在巴黎筹备。不料大萧条来临，画展被无限推迟。伍德和这个世界一样，无暇也无力去承认和欣赏塞拉菲娜的尊贵。这使她备受打击。一辈子独身的塞拉菲娜，为自己订制了华丽的婚纱，像新妇一样预备自己，献上自己的画。她对伍德说，画展不能取消，因为所有的天使都已经出发，走在去画展的路上。不只是这世界要看她的画，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也要来看她献上的画。

　　塞拉菲娜说，她的画是从天上来的，所以拍照时，坚持将头仰起，闭目不语。她说，“你们来看我的画，不是来看艺术，是来看灵魂的丰盛。艺术可以被经济打断，灵魂怎么可以被经济打断呢?”最终，她被送入精神病院，死在那里。

　　如果说，我们这30年的关键词是经济，更早的30年是政治，再早的30年是文化。那么接下去30年的关键词，就是信仰。因为这个时代，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时代。感谢这部电影，它让我更尊重身边每个看似平凡甚至卑微的人，虽然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成为画家，但他们的灵魂，和塞拉菲娜一样尊贵。他们的灵魂一旦苏醒，就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都比下去。虽然我永远不知道，他们的世界将在哪一刻被照亮。我不知道，所以我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