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智 :白居易与藏书
2018-02-28 08:45:50 陈才智
在藏书史上,白居易还是和氏璧,鲜有人留意。其实白居易能有今日之声名,除了水平高、数量多、寿命长这些原因外,与其善于藏书也颇有关系。“生前富贵应无分,死后文章合有名。”这是他写给好友元稹和李绅的感慨。感慨还不算,而且付诸实际。为了完整妥善且久远地藏书,综合权衡誊录成本与散佚的风险,白居易作出周密安排,将著作抄写5部,分藏给家人和不同的寺院,去世前一年,他在《白氏集后记》中说:“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胜善寺钵塔院律库楼,一本付侄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其日本、暹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可谓用心良苦。
其中藏在东都洛阳胜善寺那一部,有好友李绅的点赞,名唤《题白乐天文集》,又作《看题文集石记因成四韵以美之》,赞曰:“寄玉莲花藏,缄珠贝叶扃。院闲容客读,讲倦许僧听。部列雕金榜,题存刻石铭。永添鸿宝集,莫杂小乘经。”以珠玉之珍,赞乐天诗文之美;以鸿宝之集,誉香山著述之贵。不仅与佛经同列,而且地位还非小乘杂经可比。这样到位的推重,出自与乐天同年生同年卒的李丞相,果然不孚所望,梦想成真——《白氏文集》成为目前唐代保存最完整的诗文集。而且预言落实,名不虚传———乐天已经与李杜齐名,在日本、泰国诸国,声望甚至还要更高。
不但善于收藏自己的著作,白居易在藏书史上,还曾担任主管官藏经籍和图书的秘书监,这是从三品的秘书省高级长官,其《闲行》诗云:“专掌图书无过地,遍寻山水自由身”,可见其尽职尽责。在私人藏书方面,则其有专属的“池北书库”。池北书库建造在哪里呢?在东都洛阳。范凤书在《中国著名藏书家与藏书楼》说是在今天洛阳白园的乐天堂,这可不对。在哪儿呢?在洛阳东南偏点儿,当时风土水木最佳胜之处!东南偏哪里呢?当时的黄金地段——履道里!履道里在何处?西北隅,当时更是风土水木最佳胜之处!西北隅第几处宅第呢?第一第!
白居易的池北书库,方圆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其间还有岛、有树、有桥、有路。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主人酒酣琴罢,吟风弄月,这样的藏书之所,读书之地,可谓古今无两。来看池北书库主人自己的感受: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飒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宽。灵鹊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间。
池上佳境,淡淡写来,疏淡点染而已,而欣然之意,已出言外。古今藏书者多矣,但如此优哉游哉者鲜矣。苏东坡云,白乐天事事可及,唯风流一事不可及。我觉得,风流竹林七贤亦可及,唯此襟怀淡宕不易及也。“一编长庆集,三复池上篇。”清代颐道堂主人陈文述也是白居易的粉丝,他倾心之处,即其“随遇皆欣然”的人生态度,《画屏怀古诗》其二十八的这句,正点出《池上篇》是白居易思想要义之体现,在《白氏长庆集》里十分重要,所以受到彭年、钱穀、董其昌等明清书画家的钟爱。白居易还有《府西池北新葺水斋即事招宾偶题十六韵》,说的也是池北书库,前面新修水斋,诗的结尾讲:“读罢书仍展,棋终局未收。午茶能散睡,卯酒善销愁。檐雨晚初霁,窗风凉欲休。谁能伴老尹,时复一闲游?”书棋为伴,茶酒相随,风休雨霁,真无所不适,使人恨不能穿越时空,以应白尹之邀,一赴池北,为此闲游。
不同于后世藏书家,池北书库主人的藏书并非意在收藏,主要是为了阅读和利用。白居易曾利用藏书,编纂《事类集要》,又称《白氏经史事类》,即后来通称的《白氏六帖》。编纂流程是带领门生,首先采集经籍,攟摭史传,分别事类,区分汇聚,事提其要,类归其门。然后列置七层书架,上置陶瓶,多达数千,其上标写门目名类,将写好的纸条放入分好类别的陶瓶中,编辑前从陶瓶中倒取,辑录成书。在抄本时代,《白氏六帖》无疑是作家们援引典故、撷取辞藻的宝库,在当时被称许为不语先生。在今日,于文献学而言,这部聚旧成新的类书,不仅富有辑佚和校勘等价值,也能帮助我们了解白居易藏书的大致框架和范围,考见其收藏和阅读兴趣,从而了解其文化素养的渊源与知识背景的形成。
白居易的池北书库,在唐代诗人中绝无仅有,引来后人无数艳羡。北宋名相韩琦营造醉白堂,所醉之“白”即白乐天,苏东坡为之撰《醉白堂记》,称其“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一段是说魏公之所有,乐天之所无;一段是乐天之所有,又魏公之所无;一段是乐天魏公之所同,并非王安石所云,只是“韩白优劣论”。韩宰相《醉白堂》云:“戆老新成池上堂,因忆乐天池上篇。乐天先识勇退早,凛凛万世清风传。古人中求尚难拟,自顾愚者孰可肩。但举当时池上物,愧今之有殊未全……吾今谋退亦易足,池南大屋藏群编。一车岂若万籍富,子孙得以精覃研……人生所适贵自适,斯适岂异白乐天?未能得谢已知此,得谢吾乐知谁先?”诗酒年华,覃研万籍,藏书池上,风流林下,如此自适的人生,悟尽识分知足者,深谙及早勇退者,足堪先乐,足堪先醉。
历事七朝的元代权臣许有壬,是韩琦的同乡,从政近50年,他题乐天《池上篇》说:“香山白公勇退于强健时,享闲居之乐者十八年,吾乡魏忠献韩公慕之作醉白堂。”许有壬少年时读《池上篇》,就慨然有摆脱尘俗之想,但62岁方回乡归隐,归作圭塘西郭,虽交游构筑之盛不及白居易的池北书库,但松竹荷柳,杂植之蕃茂,倒是不相上下。清顺治七年,又一位韩琦的同乡、画家顾大申仿韩之意兴,在明代醉白堂废园遗址上掘地开池,取名“醉白池”,遂成园林胜景。《醉白池记》载:“韩魏公慕白居易而筑醉白堂于私第之池上,水部君(指顾大申)又仿韩而以堂名其池。”醉白池后来曾几易园主,乾隆年间归娄县人禀贡生顾思照所有,曾作池园使用。
连一向鄙薄乐天诗风的一代之宗王渔洋,都记得池北书库,这位清代声望颇高的诗人,也是清初著名的藏书家,今存《渔洋山人池北书库藏书目》。他不仅径袭白居易池北书库之名,还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的《池北偶谈》“取乐天池北书库之名名之”,可谓既奉又违,有点纠结。欲知其详,可见笔者《王渔洋之于白香山——取舍避就之道》一文。
十亩园,意自闲。池有泉,竹千竿。伴灵鹤,赏白莲。琴一张,书万卷。诗与酒,随遇安。歌与弦,欣欣然。己所好,在目前。陶然醉,静参禅。天地瞬,忘其年。香山老,白乐天。长庆集,池上篇。虽为宦,若游仙。
权凑里句,以结此篇。
(责任编辑:洪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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