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偏爱水墨，是因为水墨画的材料最为便捷，而所能达到的效果却复杂微妙，吞吐洪荒，变化无穷。自晚明以来，单色水墨更是文人画家最为钟爱的艺术形式，并由此开辟出以笔墨、格调为核心的全新“艺术世界”，也正是从这时起，画家的心性、笔墨、学养成为品评的重要标准，痕迹与性情，两相映衬，画家会有意去追求不可调控、不可捕捉、不可重复的视觉感受和内心体验，如黄宾虹所言：“明季隐逸簪缨之画不减元人，务从笔法推寻，而不徒斤斤于皮相”。这一点正是我们所说的晚期文人画“写意”传统，其流风余韵，一直延续到当下。小冲在这样一个艺术世界中长久浸润，反复涵咏，是一位以笔法贯通心性的优秀画家。

　　得识小冲教授，是源于一次聚会饮酒，小冲善饮，性情明快，醉酒之后，每每言语“踉跄”，而神气益为飞扬，只言片语，天机四射。这种状态，酣畅淋漓而又一片混沌。我谈这件事，是想到了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也想到了他最真实的心灵状态和艺术创作状态。

　　小冲擅水墨，爱水墨，这完全是天性使然，其作品一如其人，豪纵、洒脱、精微而又一往情深。我曾在他的研究生教室现场看他作画，我眼中的小冲，左手抚纸，右手执笔凝想，反复观看空白的纸面，继之奋而落笔，或疾或徐，挥扫点丢，枯枝嫩蕊，须臾幻化，花叶扶疏，根须历历，一点一划，奇妙的令人难以置信。这样一次难得的机会也改变了我对绘画的认识，也对古典“文人画”创作有了最直观的感受，他是在书写，更是在召唤，我们心中沉睡的物象，渐次被他唤醒，焦渴醒豁的笔迹，氤氲蓊郁的墨气，巧妙地在画纸流动，种种意外，触目盈怀。那种简率的“真气”直指人心，其感觉如针尖触及手指，令人惊跳连连。你可以惊喜地发现你想要看到的事物，同时又无法判断你看到的究竟为何物，不是物象，而是气息、气象，甚至是呼吸的痕迹。精致的笔法之外，小冲还会以大笔淡墨，在纸面上反复铺排涂抹，面对这样的手段，这样的作品，难免让我联想起梁楷、牧溪、吴镇、徐渭……的传世墨迹，这是我以贫瘠的美术史知识所能得出的风格感受，而他却略为得意的称之为“仙气”，不做任何解释。

　　这种“仙气”，如果勉强加以说明，或许就是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所阐释的“气韵”吧：“六法精论，万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 除了“气韵”，小冲的作品还有更精微的格调和境界，这一点则超脱于画家“六法”之外，直接源自于他灵敏善感的诗心。说到这里，我们不妨看一下国美国画系的先辈——老校长潘天寿的一段言论：“诗的美感，可说是一种极高尚、极精深、极幽静的美感。融于绘画之中，决非“六法”中之‘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诸法，所能解释。”以“高尚”、“精深”、“幽静”来形容小冲的绘画，我觉得毫不为过，一方面，是因为他对画题的选择极为审慎，所作不离梅竹君子，另一方面得益于他的笔墨涵养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画面气息。

　　这种气息就是善感、柔软而又洁净的诗心。小冲最不爱繁词丽藻，最不耐寻章摘句，说他懂诗、爱诗，很多熟悉他的朋友肯定会摇头而笑，可是看他的画面，我们却对诗的境界有了更真切的体验，在他的笔下流动的，正是最真切的诗的情致。王维自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在此，我们无意于讲论诗画的高下，只想说小冲实现了诗人无法做到却渴望看到的境界。

　　最近一次见小冲教授，是一年前的国美象山校区，此时的小冲，身姿嶙峋，眉目清癯，这是阅卷现场，彼此未及寒暄，但远望他的身影，“寒梅”、“病鹤”之思猛然涌上我的心头。小冲执紫竹细杖评点试卷，挥洒倜傥，一如旧日。这是我所熟悉的真实的小冲教授，风神潇洒，同时又甘于恬退，恪守天性、本分的学院艺术家。

　　生活中的小冲，不爱文字表格，他爱鲜衣，爱酒食，爱快意豪赌，与明人张岱有的一比。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在那红灯绿酒之中、怒马锦帐之下，隐藏的却是一躯傲骨，一瓣洁净、诚挚的心香。在现代学术的帐幕里，我们总是慨叹文人的没落及文人画的凋零，但每次想到身边这位放歌纵酒，从未“失意”，更不知“不得意”为何物的画家，难免又让我对当代文人和文人画浮想联翩。身边这位不拘形骸的小冲教授，或许正是宋画中在山水间策杖吟啸，身形颀长的“高士”吧。以古人所说的“高士”来比喻小冲，恐怕沾染了一些俗气，但我还是想把明人吴宽咏马远《古松高士图》诗抄录在文末，送给小冲教授，以此来比喻他的内心世界和艺术成就。异日相逢，与小冲把臂长松之下，讨教饮酒、纵歌的乐处，这也许就是一个极好的借口了：

寄傲天地间，不为俗士知。
九衢纷车马，有足难并驰。
偶来长松下，时复一解頥。
手持白鹤羽，万事付一麾。
吾心在太古，身即太古时。
所以陶渊明，羲皇不我欺。
须臾白云起，青山变容姿。
即此见世故，长歌返茅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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