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介绍：

　　张辉：明清家具史学者、收藏家。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将考古学、人类学、图像学、历史学之方法论引入家具研究。

张辉

　　导语：

　　张辉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考古专业，对中国历史文化素有研究，在从事几年图书出版工作后，与家具收藏结缘。最初从朋友那里买来了几个古家具，一“玩”而不可收。古董家具的造型和装饰美感、深厚的文化内涵，从兴趣渐渐转为热爱。他不仅把精力投在了古典家具收藏上，而且潜心研究。创造了几个明代家具研究的第一：一是明代家具的分型分式;二是明代家具的图案匹配和串联;三是明代家具的产地的闽作、苏作的区分。

　　主题：明式家具方柜发展研究的思路

　　第二部分：明式家具方角柜的年代特征以及具顶箱柜的发展特征

　　我们刚才看到了几个万历时期的大漆柜子，比较黄花梨柜子是什么样?刚才那个多抹的柜是没有的，在黄花梨家具里是没有采纳的，起码在明式家具早期、中期，它是没有采纳的。因为那种柜子它的造型和装饰是一体的，它在做多抹的柜子的时候就想好了装饰图案上，每个门上都是有一个图案的，每一个段和抹，每一段上都有专有的图案。明式家具一开始是光素的，所以就没有采纳那种多段式的，它采纳了什么呢?

《金瓶梅词话》插图

　　我们看另外一个图像，这个图像现在被使用得比较广泛了。这个图像它上有方角柜。这个年代要说一说，这是《金瓶梅词话》里的一个插图，《金瓶梅词话》万历的刻本，但是插图是崇祯时期补的，前不久我在一处刚好看到这个版本，后加的一百多张图。我认为是在出版比较竞争激烈的情况下，书才加料(图)。

　　原先没有图的后加一百张图，就是在崇祯时期。万历到崇祯时期，经济繁荣，出版也繁荣，这时，不但人们思想解放，敢写出这种《金瓶梅》这种淫书，还能够大大方方地出版，竞相出版，谁都可以印，而且还要加图，在崇祯时期加图。崇祯时期这些个图片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在哪里，就是我们看遍了所有的万历、崇祯的插图，现在能找到的、有价值的，表示方角柜的就这一祯图像，顶箱柜的图是没有，圆角柜是有的。

明末清初 方角柜

　　那么我们就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这个就是当时的方角柜的形态，就是方方正正的，高度不大，时间在崇祯年代。它上边顶着一个箱子，这就应该是崇祯时期的方角柜的形态。那么根据这种形态，再看遗存的黄花梨家具实物，谁跟它接近，就认为它两者可能是年代相近。我们查遍了资料以后，这件东西它比较光素，铜活也比较简单，腿子也有一定的磨损，牙板一木连做，这些都符合偏早的明式家具的形态，我认为它就应该是属明末清初，大致是这个状态，它非常简单，应该它又合乎亚标准器的那种描述。

清早期 方角柜

　　年代再晚一点的，就到了清早期了。清早期方角柜我们一共就找几件样板，都是有年代特征的，简单说一说，说太多了也晕。像这件它也是光素的，它的铜活也是一个圆圆的，面叶、合叶都比较简单，但是这件东西的年代不能往早处定，为什么呢?我把它定到清早期，为什么不能向早定呢?因为它在结构榫头上带着比较晚的符号，我们看它这里。

　　我们看榫头这块，这个榫头这块，在家具行道里头，有多年经验的行家总结出一个规律，就是最早榫头是平肩榫的，其次是格肩榫，到了清早期，因为格肩榫对于木器的这个横断面损伤太大了，同时它又在内侧内口出现了线的装饰，就发明了一种小格肩榫，或者叫梯形格肩榫或者叫半格肩榫，这种矮矮的、扁扁的一个格肩，这个就是年代符号。

　　张忠培说，要找一个特征或几个特征，我们现在就抓住多个特征，一个是铜件的特征，一个是榫头、榫卯的特征，一会儿我们还要有一个雕刻的特征，还有装芯板的平镶还是落堂装的特征，我们可以多个特征来描述、来抓到家具的年代判定，这样就能梳理出一类器物的早晚，今天我们每类找一个，每一类我们找一件。这件就是从它的半格肩榫或者叫小格肩榫上定死了它的年代。

　　这件器物很漂亮，看它的花纹，这个花纹就像一个抽象画一样，正如徐霞客说大理石，是块块神奇，就是从此丹青尽废，就是说我们说人工的画有的时候追不上自然的这种纹理。这种黄花梨纹理好像在形成机制上现在没有最后的定论，到底是它基因就是这么生长的，还是后天环境造成的，现在没有公认的一个说法。

清早期 方角柜

　　这件器物我们就是看它的榫头。再一件也很简素，看上身很简素，但是牙板暴露了它的年龄，暴露了它的年代。它的牙板是雕螭尾纹，螭龙的尾巴，两边又有镂空，这个年代就很晚了，我们说抓几个例子，现在抓了一件是从牙板的雕工来断定的，它是清早期的，或比清早期还偏晚。

药柜

　　这件东西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哪里，打开门以后，里边又有一排药箱，这是一件药柜，它有大小基本一样的抽屉，这种东西才叫药柜，而现在普遍称为药箱(药柜)的，实际上我觉得是另外一种收纳器。这种抽屉深度大小基本一致，才应该是一种药柜，这种药柜应该是当时很讲究的人家盛放一些常用药、养生药的，可以看到，这种奢侈度，为了盛一些基本的药，做出一个柜子来专用。

方角柜

　　我们已讲了几件，再抓一个有特点的，这件东西我觉得它更晚，它是比清早期还要偏晚的作品，为什么?就是从它门上看，它落堂作了，早期是平镶，柜门是平镶，刚才我们看那几件都是平镶，而这是落堂作，这叫落堂作。在这个柜门下牙板上，从它的纹饰上来看，也有晚期的特征。

　　别的螭龙纹中间都是一个螭尾纹，螭尾的形态，而它变成了一个如意的形态，而且它的尾巴上已经拐子化了，、这里有一种塔状的纹样，有人说这是塔刹纹，实际上我认为就是它是螭尾纹，螭尾纹本身像卷草一样，后来衍生出一些花蕾性的东西，又装饰出一些一层一层的东西，像塔，但是它肯定不是塔，“塔”在这里是横躺着搁的，像什么塔呢?它就是在螭尾纹的装饰上后来的写意、表现，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的那种再(表)现的形象，就越来越让人感觉不到它原来的意思了。

　　实际上，就是一变再变，就是不断地变的形态。这里从落堂的形式说这件东西比较晚。我们方角柜就以这几件做标本，大致就能说明什么样是早，什么样是晚。我给大家描述方角柜的一个趋势，描述一个特征点，就差不多了。

　　那么顶箱柜是什么呢?顶箱柜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这又是一个问题是吧，我们又要去找那些“亚标准器”，亚标准器里头找了半天，又找着谁了呢?又找着这个器物了，这个器物我们看它是一个柜子上顶着一个箱子，崇祯时期的图像表达的是这么样。

　　万历、崇祯时期从来没有顶箱柜的图像，只有这个图一个柜子顶着一个箱子。看侧面那里，柜子顶着一个箱子，前面是闷户柜，闷户柜上面是镜架，镜架上是提梁盒，这些是梳妆系统的。侧面的家具一般是搁衣服、日常用品的。后面有一个小木房子，这种小房子现在已经是荡然无存了，没有任何实物了。

　　在另外一本图书《西湖二集》插图里头，也有这么一个房子形式，里边是卧室，这个房子现在没有人关注，因为没有实物了，它好像比拔步床更像一个房子。我们就仅关注这个小的柜子，小的顶箱柜，它让我们联想到什么呢?就是顶箱柜的前身。它有一个竖柜、一个方角柜上顶着一个箱子，那么我们觉得“顶箱柜”名词好像都是从这儿来的，其实我们现在看顶箱柜，它上面顶的是一个柜子，不是箱子，因为箱子是上开门的，柜子是前开门的，如果这种东西叫顶箱柜，现在的四件柜它应该是顶柜柜。

　　但是，我觉得由于它的前身是这样的顶箱来的，是一个标准配置，那么它后期也沿用了顶箱柜这个名称。这个时期我觉得还没有顶箱柜，就是崇祯时期还没有顶箱柜。有人说你可能没有看到材料，或者是材料没有了，湮灭了，或者是你没有看到，我们现在还是根据那个原理“有一分资料说一分话”，如果没有看到在崇祯时期有顶箱柜的资料，我们就说那个时期应该没有顶箱柜，顶箱柜应该是晚于崇祯这个时期。

　　有人说，可能这个图像不好表达，那么高大的顶箱柜，实际上在崇祯时期或者是在万历、崇祯时期，描写高大器物的图像是挺多的，架子床、拔步床，衣架、书架、屏风，甚至有的连鸟笼子架，高高的架子都有表达，那么细节的，那么少用的器物都表达了，如果那个时候有顶箱柜，家里的一个重器，一定会表达。我的结论就是崇祯时期没有顶箱柜，顶箱柜最早最早也比崇祯晚一口，那就叫清初，我觉得这个年代断定也是从这个亚标准器来的。

顶箱柜 攻玉山房藏

　　那么再系统看顶箱柜的时候，仍然找那种最简素的，它应该是年代往前放的。那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件，这个是攻玉山房藏的，它整体是很光素的，铜件也光素、器形也是光素，但是腿子保存比较完好，刚才我们那个推理说，它一定要比崇祯年晚一口，可能清初，我们就只能够断定它是清初了，这件年代放在清初。

　　刚才那件大柜是1.98米。现在这件大柜更晚，为什么比它更晚了一些?我们看它的铜件，又回到那个问题上，关注一个特征，这个铜件就比刚才已经繁复多了，它的铜件叫做六合如意纹，或六合云纹，它的边缘修饰得非常华美了，这种修饰一定是代表着年代往后靠，尽管它的木器上是很简素的。

顶箱柜

　　从铜件上，暴露了它的年代，暴露它偏晚，这件到了清早期了，这是一件。还有另一件，它整体也是光素的，刚才那件也是2.5米多，这件也是2.5米多高，都是大型柜子了，仍然看铜件，它也是六合如意，或叫六合云纹，它这个吊牌已经是双鱼式的，都很繁复。而且它牙板上的雕刻，也说明了它的年代，我认为所有草状的、卷草状的东西都是螭龙纹的尾巴的演变，它取了一段尾部巴表达螭龙纹，后来逐渐地简化、变异，就成了这样的一种形态，就成了一个像卷草纹的形态，这种变化的越大，离着原来的形态就越远，年代越晚。

顶箱柜

　　我们可以看看它的铜件，它的华美，它的繁复。然而这一件柜子好像铜件很简单，像是十五的月亮圆又圆，很圆，好像没有那么繁复，但是它另有一些地方，在牙板上，暴露了它的年代，这个牙板，它的两头纹饰现在有点儿小争议，有人说这种“猫耳朵”两边牙头纹饰叫猫耳朵(气死猫)，是苏北作，但是我又征询了一些各个地区的行家，看来是有些争议，因为苏南的行家，说这个东西在苏南也多有。我把它叫双牙纹，它有两个牙，所以原先有人把它叫猫耳朵，苏北人叫猫耳朵，苏南人管它叫云钩纹，上海人管它叫狗牙纹，像两个狗牙。

　　实际上我从类型学研究，尤其从类型学变异、简化，认为它的一种螭凤纹下身的截取，可以再有机会的时候展示它怎么演变的，我现在只是一个结论，就是它是多次演变以后，只留取了一个符号，它还代表着螭凤纹，这个符号是大规模的，它不是大规模也是相当多的存在于明式家具的牙板、占牙、牙头上，它一定有意义，不可能人们就把没意义的一个两个牙的东西广泛持久地搁到那儿块。

　　实际上当时制作的时候一定有意义。那么，认定它是多次演变以后的一个纹饰，这件器物一定晚，这件器物比刚才看的那件还晚，我们就说它是清早中期，它到了康熙末年以后了。

龙纹大柜 嘉德拍卖

顶箱龙纹柜 故宫藏

龙纹大柜 私人藏

满雕大柜 保利拍卖

　　好了，我们已经看了四个光素的了，刚才四个光素的也不是绝对光素，它牙板上有一些雕刻，我们再看四个满雕纹饰的，这四个满雕的顶箱柜，这件是2.8米高的一个龙纹大柜，是嘉德拍卖的。这是2.9米高的顶箱柜，这是故宫藏的。这是北京的一个收藏家藏的龙纹大柜，是3.2米高的。这件就是现在在保利拍卖展场展出的，3.14米的一个大柜。

　　这四个大柜特别有意思，它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一些什么启示呢?满雕的大柜好像都存在于非常高大体量的器物上，一个2.8米、一个2.9米，两个3米多。在现有资料里头，四个满雕大柜都占据着最高的体量，这个好像是偶然，实际上是有必然性。而且我觉得那三个龙柜比保利拍卖的这个鸾凤纹柜年代晚点儿。因为这个鸾凤纹柜子，它的纹饰还很灵动，就是有一种浪漫气息。

　　而那些龙柜大部分纹饰都很规整，它有一种乾隆工的匠气，乾隆工繁复、规整、匠气，它缺少了晚期明式家具的许多灵动东西，在图案上。我就总结了一下，满雕大柜是什么意味呢?历史上这种满雕的可能不是随随便便就满雕，对于黄花梨家具、对于明式家具，基本在四件柜上可能有这么几个意味：

　　一是它是有体量门槛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件东西就满雕，一定是有一定体量级别的，从2.8米起跳，到3.2米，有四件黄花梨大柜，它这个高度已经严重地超越人体尺度了。我们人体尺度实际是一个家具的尺度，正常的应该是合乎我们人体的使用方便，顶箱柜一开始就已经接近超越了人体的尺度了，刚才我们看的第一个，就是1.98米，就是接近我们正常人手的这个极限。那么现在满雕的这两件，都是2.8米这个标准，就更严重地超越了人体尺度，不但超越我们，就是篮球明星在这儿也被超越尺度了，姚明来了都不行。所以2.8米到3.2米，它一定除了使用之外，还有很大的其他含义。

　　二是就是顶箱发展到最后，顶峰时期出现的一种审美就是装饰求大、求满，它是错彩镂金的风格，就是雕饰，雕镂绘饰，要满，这是明式家具晚期出现的一种所谓的新现象，这个新现象又符合我们传统工艺品的普遍规律，就是从历代的工艺品看，代表历代工艺品顶级制作都有这么一个现象，先秦时期的青铜器、汉代的漆器、包括汉代的那些错金银的器物，都是顶峰的，现在后世想仿错金银都仿不到位，还有唐代的金器、元明清的瓷器，都是在顶峰时期出现装饰求满，求大，都有这么一种现象。它们代表着某种工艺品最后时期、最高峰时期的制作，这几件明式家具的大柜子也反映了这个现象。

　　第三点，它是多种精致工艺的荟萃和总成，我们看，实际上满雕的大柜要比光素的大柜要增加了什么东西呢?增加了设计，增加了施工，增加了人员的合作分工，它不是传统做木匠活的人能够独立完成的。而且这种设计要有整体的设计、局部的设计，要有一种圆融自洽，它的图案全是要自洽的，要是互相不冲突的一种设计，和整个柜子不冲突，和每个构件不冲突。要达到一种和谐统一。

　　实际上，我认为当时雕工的费用甚至超越制作一件家具的费用，因为历史没有资料记载它们的工本，但是从一个资料里能看到，就是齐白石有一个自述，他说当年他是学木匠的，有一天看到他的师傅见到一个人时非常必恭必敬，有点儿低三下四，他说他不也是木匠吗?为什么师傅你对他那么客气，他师傅说那人是做雕花的，我们是做木匠。齐白石就萌生了一个学雕花的一个想法，回去就央求他爸爸另外给找个师傅，后来就把原来的木匠师傅给抛弃了，又找了一个师傅。学了三年半，因为他有半年得病，按三年出徒，他就学了雕花。

　　他的一辈子，木匠出身、雕花匠出身，成为他的一个符号了。我们从他的自述上看，在民国时期，雕花匠和一般的工匠还有这么大的区别，在早期家具上，尤其我们看，像黄花梨这么华美的柜子的雕刻，那么高的工艺，那么精致，那个造价，那个工本可能远远超过一件光素家具的加工费。就是实际上他是多种工艺的，设计、施工，是多种工艺的一个炫示，我们说它除了是一个新的审美倾向、审美范畴，追求美，同时它也是工艺的一种炫示。

　　第四，它这种超越人体尺度，装点得满满的，一定是想强有力地代表社会地位、权力、财富，强化富贵的符号，是极端的强化。满雕图案柜子，今天上午我总结出来这四点，它可能有这么一个意味，就是它太严重地超越人体尺度，我觉得人体尺度是我们看待它的一个标准，你那么严重地超离人体尺度，这么不断地在增大，它已经不是实用了，而是一种象征，它是一种社会符号，已经不是实用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