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子：回溯历史

　　“……想想看，那些绳子都是真正的火药棉——它们只要和电灯泡连起来就能点着，我不知道怎么弄，但它们可以在预计的时间内点着……不过我们的展览是安然无恙的。这些事情挺好玩。”

　　1942年，在为纽约一个超现实主义展做的展厅设计中，马塞尔·杜尚选择了柔软的线性材料——一种被用作火药棉的绳子。一英里长的绳子被随意拉扯，占据了整个空间，将展厅空间与其中的作品联结在一起。如今，这一“游戏之作”被视为一颗重要的“种子”，尤其对于当代纤维艺术而言，它预示了几个极为重要的特征：延展与占领、介入与互动、场域特定性、暂时性。事实上，正是这些要素，激发了纤维艺术在当代公共领域的可能性。

Marcel Duchamp

　　回溯纤维艺术的发展史，“纤维艺术”(Fiber Art)的概念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才由发起这项艺术运动的艺术家们提出，以让·吕尔萨、雅戈达·布伊奇、玛格达莲娜·阿巴康诺维茨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将传统手工技艺与纤维材料引入现代主义艺术创作中，并逐渐为大众所接受。但真正启发了纤维艺术的精神，并将其置于当代艺术语境之中的，却是那一时期的另一些艺术家，包括罗伯特·莫里斯、伊娃·海瑟、理查德·塞拉和巴瑞·弗拉纳根，尽管他们从未将自己定义为“纤维艺术家”，但他们像杜尚一样，利用纤维材料和软材料展开了个人化的、多样化的艺术实践。

Barry Flanagan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艺术的非物质化倾向彻底动摇了传统的中产阶级艺术体系，观念艺术应运而生 ，无形的思想成了艺术的核心部分。这种全新的创作模式，承载着艺术家们的政治理想和文化追求，在当时无法被归入任何一种传统的艺术门类。值得注意的是，这股风潮中出现了最早有意识地使用纤维材料和软材料进行创作的艺术家。在他们之前，也有不少艺术家采用如布料、服饰、绳线等制作作品，但出于各种原因，这些材料并没有受到重视，在作品中只是居于次要和辅助的地位。随着多样化的非传统材料被纳入六十年代的艺术创作，纤维材料独特的表现形式、材质性能和象征性意义逐渐受到关注。艺术家们发现，这种长期被忽视的材料所具有的可能性有助于展现他们的创作意图。它是一种现成品，一种和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值得称颂的日常事物，折射出这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民主、平等，以及与传统美学标准决裂的决心，同时也是一种具有空间性和秩序感，包含了变化和力量等特质的材料。

Penique Productions

　　二、无限生长：公共空间中的纤维材料与软材料

　　由于纤维材料和软材料灵活可变，种类繁多，它们比其他传统材料更容易介入不同类型的空间，从城市到自然，从建筑物内部到户外空间。同时，其延展性也可以迅速而有效地占领空间，实现创作者的构想。艺术家们利用这些优势充分调动空间，从而达到改变并营造出全新环境的目的。由四位艺术家组成的西班牙艺术小组Penique Productions擅长利用大面积的彩色塑料薄膜和鼓风机在短时间内改变现有建筑的内部空间，营造出超现实的情境。同时，他们追求作品与公众的互动，包括制作过程和作品展示期间，大量的志愿者和当地民众都参与到他们的创作中，有时亦会在其中举办公开活动，共享作品带来的感观体验。

Numen / For Use

　　介入公共空间的纤维艺术家们还试图利用软材料建构起独立的空间作品。奥地利艺术组合Numen / For Use和日裔加拿大艺术家堀内纪子都采用编织结构来塑造具有功能性的独立空间。这些大规模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由纤维材料和软材料构成的公共艺术作品的建筑化发展方向。越来越多的建筑师也被吸引参与到这类作品的创作当中。在他们看来，柔软的公共艺术作品不仅仅是材料上的创新性探索，也不只是简单地吸引大众参与互动，而是借此探讨自然、人类、空间以及未来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

Toshiko Horiuchi Macadam

　　从延续艺术前辈的探索，到模糊学科边界的跨越，当代的纤维艺术家以及使用纤维材料和软材料进行创作的建筑师和设计师们正在不断拓展公共艺术的边界，将材料、空间和公众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之在当代的文化语境中无限生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艺术家们的政治理想——民主和平等以一种新的方式在当代的公共艺术创作中展现出来。形式上的灵活可变，材料和技术上的可及性使得由纤维材料和软材料创作的公共艺术作品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渗透力，进一步加强了公众的参与度，亦丰富了互动的形式。参与、塑造、分享——这正是当代公共精神的核心。

Lucy Orta & Jorge Orta

　　三：新的行动：公众参与与文化表达

　　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和艺术团体正在积极地通过介入社会、联结大众的创作实践探索纤维艺术作为一种社会性艺术实践的可能性。从九十年代开始，英国艺术家露西·奥塔和赫尔治·奥塔将纤维艺术作品置入集体行动式的表演当中。他们制作了一系列彼此连结、可以被穿着的连体衣。在世界各地的公众行为表演中，艺术家召集当地居民穿着这些连体衣在户外行走，进行各种各样的行为实践。被重新组合并连为一体的身体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性关联取代了绝对意义上的个人自由、解放和自治。单一个体构成了相互流动的多元文化，成为映射当代社会的一个模型。

Takashi Horisaki

Hyperbolic Crochet Coral Reef Project

　　包括日本艺术家堀崎隆史和来自澳大利亚的威特海姆姐妹在内的另一些艺术家则以个人之力推动着各种基于社区的公共艺术项目的发生，借助纤维材料和相关技术的可及性，以及材料本身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对地域文化、特定历史，和地方性议题做出多样化的回应。

　　这些社会性艺术实践的某些特征——由艺术家发起、大范围的公众参与以及对社会文化议题的介入——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兴起于八十年代的行动主义艺术。但相比之下，今天以纤维艺术为主要媒介的社会性艺术实践缺乏明显的政治动机，很少涉及对社会体制的激进批判或是宣传性的政治言论。它们往往更具有建设性，包含了富于游戏意味的过程和行为方式，以及对平民化手工技术的应用。另一方面，某些具有特定性的主题正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逐渐消失，另一些则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转化为人类共同面临的普遍问题，比如全球气候变化、能源危机和多元文化主义等等。这些问题促使艺术家们意识到必须通过公共艺术的形式去激发前所未有的凝聚力而非相互抵抗和揭发。具有积极意义的艺术实践或许更能激励公众去采取治愈性的社会行动。

　　普通大众的创造力在今天以纤维艺术为主要媒介的公共艺术实践中正在不断显现。通过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纤维媒介，每个人都可以以艺术的方式对社会作出创造性的贡献。对于传统社会而言，大规模的手工劳动——纺织、编结和缝纫——与物质生产紧密相连。而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公众参与的集体劳动成为文化表达的有效形式，使公共艺术超越了传统的概念，亦使纤维艺术跳脱出以个人为中心的思考范式和创作行为，呈现出一种超越了艺术行动的社会属性。

　　注：本文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纤维艺术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