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桃花
2018-04-30 08:22:22 朱以撒
陈寅恪曾经和女儿讲过一件旧事:1896年春天,他和四个小孩在湖南长沙巡抚署后的花园里照相,他站在最右边,正好在一株桃树旁,为了日后好辨识,在拍照时,他伸手握住了一枝桃花,作为标记。
这一年,陈寅恪六岁。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握住一枝桃花。看起来简单不过,但这个动作背后有这样的心思,就显得不这么简单了。
只要有一点点差异,就可以和别人区别开来——在日常生活上,即便是双胞胎、三胞胎也如此,起始非常相似,为了表现出公平,父母总是给几个孩子买同一色调的衣裳,理同一款式的发型,使人难辨伯仲。及至长大,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情性渐不同,脾气见急缓,动作有大小——不同之处越发明显了,此时再也不会把他们混淆,除非眼神不济者。人如此,于艺术上的追求亦如此,向往与人不同,以此为目标,扶微搜妙,不俯首绳束。春鸟秋虫自作声,鸟虫如此,何况人乎。
书法几千年发展,个性书家辈出,许多风格都已具备。历代的个性书家,各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可谓云兴霞蔚异彩纷呈,所谓苏体、赵体,就是以个人特色有别于其他,无可替代。这也使后人建立自己的风格有夹岸高山的逼迫,难度生矣。倘若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出现,那更是难上加难。但是每个时代还是有脱颖者,非颠覆性的,而是在某个方面有所异。或在用笔、结体、章法上,或在气息、神采、风骨上,这些方面的差别,哪怕是一点点,也是一个人笔下的创造,是个人的宝贵财富,欣赏者可以通过作品看到他内心的努力。宋人陈善谈到王安石、苏东坡、程颐为文的差别,“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立门户,不相蹈袭”,可见各取一个方向,各行其是。譬如张瑞图在用笔上最与人异,笔笔侧锋以显示笔调之奇峭突兀;王铎在墨法上肆其充沛,滋润晕化;黄道周则在章法上欹侧斜行,如危石重叠。每一个人都会有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对空间的感觉不同,对于运用点线来划分空间的疏密、松紧也会有诸多差异。只是这些感觉如果过于细小,个人特色还是显示不出来。每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大者取大,小者取小,有的存在,有的则消失了。
从艺者思与他人异,大者思成佛作祖宗师一代,小者思小有变数自成一体。有的早慧,有的晚成,更多的是兀兀穷年,每日张古人碑帖睇视摹写,时日过往笔下也若八面观音色相俱足,就是少个人意气。每个人都在把笔不辍,但终了是不可期待的。湖海半生成空论,这种失望也是很有可能的,尤其是老去情怀期有所得却每每变数。通常认为一个人有较长的生命历程陶淬,就会更为从容,倘年寿短暂,他笔下的磨炼也必然要打折扣。譬如王宠,如有文徵明之长寿,笔下功夫就会多些凝重老道,不会是眼前之品质之滋味。这也说明个人心思再大,在生命里程中也是有所局限的——时空的限制、个人才华的限制、视野的限制,同时还有一些隐显未定的因素,或给予推进,或给予阻遇,都未可知。作为古文人,书写为寻常事,自然而然,尽其功夫,不因雕虫小技而懈怠经营。今人书写多在意于目的,用力用意,书以竞胜,便更多有意为之。时代使然,古今过程多有差异,但结局都是一样的,少数人的笔迹有了辨识度,多数人则每每相似。
现在要从照片中解读陈寅恪身边的兄弟是何人,还是要费点力查查史料。如果不是有心人,谁也没这个闲工夫。人的艺术生活多半是如此——一个时代,几个人有个性之盛名,余下默默无闻,即便后世有人提及也大多茫然。艺术的规律就是如此——很少数的人留在史册上,更多的人如一枚落叶,一缕飞絮,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日过往,再找不到他了。但是寂寂无名的过程中,于笔墨畦径间感受大美好,获得大自在,不惊宠辱,一以贯之,也算得上岁月静好了。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刘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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